正文

情意葬(6)

十二濯香令 作者:语笑嫣然


她一诺千金。

崔云光拜托她的事情,她觉得,务必要做到了才能对死者有一个交代。崔云光说,我的名字,你要记住,等将来有一天你找到蓝冲,就问他,还记得桃花坞里穿红衣的女子吗,他曾允诺爱她一生一世,若有违誓言,便教他有眼无珠再看不到这世间任何的美色。她说:“你告诉他,我恨他,但亦爱他,你将他的眼珠子埋在我的坟前,我便能了却心愿了。”

有时候,靳冰越甚至想,也许不单是神画笔朴相举,就连崔云光,都有可能是沈苍颢暗中杀害的吧,他只是派了人假扮成劫财的盗匪,用以掩盖他的真实目的。他怎么可以那么卑鄙那么残忍?在此之前自己还怀着仅有的一线希望,希望能找到第二个蓝冲,替他分去了那污浊的罪名,可是,如今看来希望已成绝望了。

§ 飘零河灯,逐水流

“崔云光,死了?”

坐在轮椅上的秦楼顿时面色僵硬如死灰。他感到自己的信念仿佛在瞬间崩塌了。往往强烈的恨意总是比爱意更脆弱。

若是恨意崩塌,就仿佛垮了天地,垮了江湖湖海,再没有什么可以支撑和抵挡。

秦楼那呆滞的模样让靳冰越感到害怕。她试图从深井里以轻功跃起,但那井壁太光滑,她没有着力的点,而空间亦狭小得不容许她有足够的施展。便在那个时候,她感到自己的肩像是被人提起,犹如在黑暗里觅得一线曙光,她赶忙配合着运了劲,总算是脱离了陷阱。

她站定一看,原来是沈苍颢。

没想到他竟然跟着来了。他脸色阴沉得好像要吃人。他望向对面的秦楼,眉心一蹙,喝问道:“解药在哪里?”秦楼眼中的光亮只在瞬间点燃了,最终也熄灭下去。他似笑非笑,似哭似哭,盯着沈苍颢,喃喃道:“她死了,她死了你知道么?”

沈苍颢看了一眼靳冰越,没有做声。

突然,秦楼的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只是那么一瞬间的功夫,他便僵硬不动了。沈苍颢面目惊骇地奔过去死死地抓着对方的肩膀,额头上青筋暴出,大声地呼喝着:“解药,把解药给我……”可是,秦楼却瞪着眼睛,那脖子好像突然断裂了,头便深深地狠狠地垂了下去。

所有的声音瞬间寂灭。

良久。

空荡荡的房间里才飘起一缕幽叹:“他对她是用真心的。”

那是靳冰越的声音。

她缓缓地走到沈苍颢的背后。

她道:“所谓爱之深,痛之切,他从未想过要她的命,他只是恨,恨意支撑着他一天天地等下去,他希望她潦倒落魄,希望她受尽凄苦与挫折然后重新回到他的身边。也许,我不应该告诉他她的死讯,那样,他可能不会就此寻短见。”说着,靳冰越微微地转了头,望着沈苍颢,问他,“那么你呢?你听到崔云光已死的消息,是难过,还是松了一口气?”

他对她,是用真心的。

沈苍颢一路上都在回想着靳冰越的这句话,他知道,自己在她的心目中,已变做了玩弄感情手段卑劣的小人。

再不是从前那般高洁伟岸。

可是,他还能再说什么,那些事情,他的确是做过的。当年的他为求成名,不惜用那样极端的手法骗取幽明谷的信任。他化名蓝冲。他的野心为他造就了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就连他自己也不忍心回想他是如何的处心积虑,害了多少无辜的人。

那样的秘密,他希望一辈子都掩藏。

尤其是对靳冰越。

所以他暗中杀了神画笔朴相举。但是,崔云光的死和他无关。那个闯进客栈公然行窃的人,的确是无名的盗匪。他也是和秦楼同时听到了崔云光已死的消息才知道。他没有半分的难过。因为他从来没有爱过那个脾气暴躁行为乖张不温柔也不善良的女子,他和她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是他最渴望摆脱的噩梦。

然而。

已经不知道从何说起,从何解释了。

他的清高,孤傲,让他即便满腹的苦楚,即便想要取得别人的谅解或分担,也不愿低声,不愿低身。

此刻,他们坐在回程的画舫上。

靳冰越因中毒而虚弱地睡着了。沈苍颢便抱过她,将她的头枕在自己的膝盖,她依然未察觉。只知梦中桃红柳绿。

沈苍颢不由想起在浴室的那一幕,他赤身露体地站在她面前,其实,那时心里的紧张,也只有他暗暗地隐藏。他忍不住低下头去亲吻女子光洁的额头,在她的耳边如梦呓般呢喃:“放心吧,回到扬州,我会不惜一切寻找替你解毒的方法。”

女子的嘴角便动了动,好像是在梦里看见了愉快的景象,有几缕笑意渗透了出来。

这时,暮色中的江面漂来连串的河灯。烛光耀着粼粼的波纹。远山黛墨。那如在天街的夜色狠狠地撞进了沈苍颢的心头。他将女子精巧白皙的拳头放进掌心,然后轻轻地闭上了眼睛。不知道几时,天色便又亮了。

可是,天亮时,画舫却没有了靳冰越的踪影。

沈苍颢找遍了所有的角落,只找到一纸留书。她说,我自知此毒无可破解,你便不要再为我白费心力了。我只想在余下的时间里平静地度过,或许,再填补自己曾经未了的心愿。对你,我并无恨意,我只是失望,你曾经是我最敬重的人。你无须再找我。但请珍重。

她到底还是不明白,他对她的情意。

那已经超越了主从的界限,非良师,也非益友,她无法想象那双深沉眉眼的背后,藏着的,是怎样的炽热和旖旎。

而他亦不知,她在那个失败的任务里,经历了怎样的人与事,不知她阴差阳错的爱上了一个与蓝冲同名同姓的平凡铁匠。他们之间有过轰轰烈烈的故事,而今,她只想奔赴到他的身旁,明也好,暗也好,只要守着他,度过最后的时光。

他轻轻一扬手——

那白纸黑字,瞬间化成片片飞絮,散落在平静的江面。好像是追随昨夜的河灯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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