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的天色已亮,房中看得分明。张瘌子已醒来,先听得隔房说话,以为是小伙计和烧饭的起来了。及听得房门响,响声又不寻常,他是个犯罪心虚的人,那有不惊慌的。一翻身爬了起来,大声问道:"谁呢?"向乐山一纵步,已到了床跟前,随口
应道:"是我!"张瘌子把帐门一撩,伸出那个癞痢头来。向乐山是何等的眼明手快,一见那癞痢头,就看出是那个船伙。那船伙却也看出是向乐山了,只苦于帐后没有可逃的路。只能挺身出来,打算和向乐山拼命厮打。他还不曾知道那夜前条船上劫抢的情形,一向总以为是一般的得手后,远走高飞了。这时见了向乐山,心里虽然疑惑,只是还没想到向乐山有多大的本领。又欺向乐山只一个人,手中仅拿着几寸长的兵器,所以并不惧怯。他也略懂得几手拳脚,握着拳头,向向乐山扑来。向乐山到了这时,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张瘌子这点儿拳脚,哪有他施展的分儿。一辫尾扫过去,就把他拖翻在地。用脚踏住了胸脯。回头见帐勾上挂着一条丝腰带,顺手取下来,捆了张瘌子的手脚。张瘌子的老婆是新讨来的,不知就里,只道是强盗来劫抢,躲在被窝里,张开喉咙大喊救命。向乐山因他是妇女,又睡在被里,不肯动手去捆他,也不阻止他喊叫,自将张瘌子提到外面。
忽听得大门外有人捶门,并高声问里面甚么事。向乐山跑到大门跟前,开了大门,见门外立着几个做生意的人,打量了向乐山两眼,正要开口问话,向乐山已对他们拱了拱手道:"请诸位街邻进来,我有几句要紧的话奉告。"那几个街邻见向乐山手中拿着明晃晃的匕首,又听了喊救命的声音,都以为必出了杀人的案子,一个个吓得不敢进来。立在后面些儿的,一低头就溜跑了。立在前面的几个,回头见同来的溜了也想溜开。向乐山笑道:"我又不是强盗,又不是凶犯,好好的请诸位进来谈话,这也怕甚么呢。但请放心,绝不是连累诸位的事。"几个街邻听得这们说,才放大了胆量,跟着向乐山进房。见张瘌子被捆在地;左边房里,又颠倒捆着两个伙计。一个个望着向乐山发怔。向乐山收了匕首,从容对街邻述了一遍三年前兄弟遇难,及自己出门寻仇的情形。接着说道:"今日才捉着了这个张瘌子,所以惊动了诸位街邻。"那些街邻听了向乐山的话,没一个不佩服向乐山是个豪杰,也没一个不骂张瘌子是个没天良的恶贼。向乐山就托街邻代雇了几名脚夫,抬了楼上那些书籍,向乐山亲手牵了张瘌子和那两个伙计,一同到长沙县衙里。县官见是盗案,自然立刻升堂审问。张瘌子无可抵赖,只得招承了和林桂馥同谋,并说当时是二人同动手,把向曾贤从床上拖下来杀死后,截成无数小块,装入一个大126坛子里,投下江底。当夜停泊在一个小河汊里。打开皮箱一看,谁知尽是书籍,口口如是,当下悔也无及。林桂馥分了十二箱书,说是要回广西,自驾着船走了。我得了八箱书,也没用处。我也没有兄弟,父母是早年亡过了。只有个姑母,住在易家湾。和林桂馥拆伙后,就寄住在姑母家里。只因没有生活,瞒着姑母,做了一次贼,偷了几件衣服,一百五十两银子,就到八角亭开点心店。劫来的八口皮箱也卖了,只剩了这些没用的书,零零碎碎的,也不知已烧掉了好多,留下来的,不过十分之一了。这也只怪新讨来的这个老婆,他说这些书留了有用处,问他甚么用处?他说可以留给将来生下了儿子,长大了的时候好读。因此,就做一个破木橱装了,搁在楼上。那楼上是给小伙计睡的,从来没别人上去,不知怎么会发觉的?
县官教招房录了供。就问那小伙计:怎的会把向乐山引到楼上去?小伙计供说:我这日早起,因烘老面,随手从橱里带了一本烂书下来,撕了好引火。没烧完的,就丢在门角落里。我在这里当了一年多的伙计,常是用烂书引火。近来讨了老板娘,虽不教我再用,然间常烧几本,老板娘就见了,也不说甚么。我贪图烂书容易烧着,每次烘老面,就拿一本。这日我正将烧剩下来的丢向门角落里,忽有一个道人打门首走过,见我烧书连忙说:"罪过,罪过!"弯腰拾起我丢下的书,看了一看;问道:"你烧书不怕罪过,难道你东家也由你吗?"我说:"是东家教我烧的,有甚么罪过?"道人又问我东家有多少书教我烧?怎么有书要烧掉?我说:"有好几箱,特为收买了烧的。"道人笑着点头,问:"书都搁在那里?"我说:"都搁在我睡的楼上。"道人还待问,我因有事走开了,道人也走了。过了两个多月,直到前日,道人复来店里吃点心。只吃了两个馒头,临走给我一吊大钱,说我是个好人,穷得可怜。多给我些钱,好买件衣穿。我谢了道人收了。昨日黄昏时候,道人又来店门首,把我招到外面说道:"我今晚要请一个朋友,到你这店里吃点心。我此时给你二两银子,你做好一笼馒头,三更后蒸着等候。你能等到那们迟久么?"我看有二两银子,昨日那道人又给了一吊,有甚么不能等呢?即一口答应道:"无论要等到甚么时候都使得,我横竖拼着一夜不睡就得了。"道人见我肯了,又拿出一两银子道:"再给你一两银子。我请的那朋友没地方睡觉,在这里吃过点心,就借你的床睡一觉。你若怕你东家骂,便不要对你东家说,
只睡一觉就走。你真能拼着一夜就行了。"我见道人的银钱这般松动,心想:我是一个光身汉子,那里怕人粘刮了我甚么去?床帐都是老板的,也值不了几文钱,不怕人偷了去。并且我把床让给人睡,我自己仍可同烧饭的睡,更不必坐一夜,乐得多得一两银子,便也一口答应了。谁知道人引来的朋友就是这人。说时,指着向乐山。县官问向乐山:"那道人是谁?"向乐山将前昨两夜在岳麓书院遇见道人时的情形说了。县官连连点头叹道:"诚能通神。至诚所感,仙佛自来相助!"向乐山等到定了案,将张瘌子处决了,才归家报知向闵贤。向闵贤几年来因二弟惨死,三弟出外寻仇不知下落,心中终日悲痛。又加以连年荒歉,书生本来不善营运,家境便一日不如一日,越发忧思成疾。等到向乐山报了仇回家,向闵贤已是病在垂危了。听说仇已报了,即含笑而逝。向乐山遭此情形,哀痛自不待说。经营了丧葬。幸得向曾贤娶妻得早,已生了一个儿子,这时已有五岁了。向闵贤的子,也有十来岁了。向乐山因喜武艺,不肯娶妻。频年在外飘流惯了,在家安身不住。只惜在岳麓山上不曾问明师傅的住处,不好去那里寻访。忽然想起万载的师傅罗新冀已有几年不见了,何不去探望探望?于是从家里动身,到得罗新冀家里,才知道罗新冀也已死去半年了。向乐山跑到罗新冀坟上痛哭了一场,也不再去罗家了。独自凄凄惶惶的,并无一定的方向行走。满心想去广西,寻找林桂馥,只因不知道林桂馥是广西那一道的人,又不是有名头的人物,踌躇不好向那条路上去找。正打算且去广西,仍装作游学的到处行走,或者机缘凑巧,或有狭路相逢的一日。却因近来忧伤过度,酒也喝的太多了些,不料在万载一家火铺里生起病来。像向乐山这样年轻练武艺的人,不容易生病,一生病就不是轻微症候。火铺里的主人,怕他死了麻烦,逼着要向乐山挨出门外去死。向乐山又是伤心,又是忿恨,也无法反抗,只得勉强挨出火铺门。行不到两箭路,就昏倒在草地上,不省人事了。不知向乐山的性命如何?且待第十八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