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妖叁,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伟大光荣的北京户口,地地道道的北京妖精。妖贰从南方跑到北京,不要老家一套房,宁要北京一张床,准备大张旗鼓生小孩的时候,妖叁拖着一只大皮箱,在北京城里四处流浪。
如果说,妖壹算牛人,妖贰算仙人,妖叁就是个神人。妖叁总是在饭局上才会出现,喝酒你好我好,饭后一声拜拜,各奔东西,不知去向了。她的家在哪里,大家都不知道,按她自己说法,她的那个大皮箱,就是她的家,皮箱到哪里,哪里就是家。这个大皮箱,今天出现在某个合租的女友家里,明天说不定就出现在某个临时寄住的朋友家里,有时候直接就出现在饭局上,好像喝完酒,就要去远方。
可以想象,一个像空姐那样的大美女,拖着一只比空姐箱大好几倍的超大箱,从北边的大羊坊,跑到南边的沙子口,从东边的大北窑,跑到西边的公主坟;或者从北边跑到东边,从东边跑到南边,从南边跑到西边,从西边跑到北边,各种可能都是有的,都是一些听起来不太好玩的地方——隔三岔五在北京城转过来转过去,地铁公交出租,倒过来倒过去,是一件很折腾人的事情。妖叁拖着流浪的家,从不是自己的家出来,到不是自己的家去,永远在路上的样子。在路上她脑子想什么呢,没有人知道了。这年头,人就是一个符号,一个号码,一串数字,手机一通,人就存在,手机不通,天苍苍野茫茫了,地球上就没这个人了,大家都回归原始社会了。换句话说,妖叁就是一个大皮箱,大皮箱不知道落在什么地方,我们就不知道妖叁落在什么地方,我们好多日子没见到大皮箱了。妖叁让人好奇,好奇让人好感,好感让人好色,色而不淫,淫而不乱,乱而不滥——我们这帮男人的自圆其说,说的就是妖叁这样的大众情人。现在大众情人不见了,对于我们来说,在饭局上消失,等于在北京消失,等于在人间消失,也不见有什么男人在怀念,好像只有我在这里耿耿于怀。
问题好像就出在大众情人上,从前妖叁每年的生日都搞得很大众,男男女女一大帮,十好几桌济济一堂,很多人互相都不认识,妖叁的交游太广泛了——妖叁不算倾国倾城,也算颠倒众生了——大家都是为妖叁的生日来喝酒的。妖叁的生日,就是我们的节日,每年离她的生日还有好几个月,大家就开始喋喋不休记挂,男人一个个都自告奋勇,说今年妖叁的生日,一定由他来操办,一定要组一个大局,什么地方好啊,大家都想想吧,想出一个好地方,大家一起去开心。
我们北京的饭局很有讲究,基本穷讲究:地点很重要,交通要方便,场子要体面,饭菜要可口,价格要适中。最重要还是朋友要对路,要物以类聚,要臭味相投——场面冷清不行,场面太闹不行,话不投机不行,不会喝酒不行。我们这帮人,基本两大饭局;西边一个饭局,东边一个饭局;西边的就叫西局,东边的就叫东局;西局是西二环以外,东局是东二环以外。西局局长,现在还是张弛老;东局局长,一度就是老青皮。
张弛老就是那个写小说、导电影、在电视广告上为螨虫做形象代言的那位。据说张弛老有幽闭场合恐惧症,不坐飞机,不坐地铁,甚至连电梯都不坐,不上天,不入地,就是喜欢人头攒动的人间饭局。张弛老好像有一大摊工作,有一度还领导一个能力有限文化公司,怎么还无限能力似的,天天去管理饭局,说起来也是一个妖怪——有些人天生为饭局而生的,我们只能这样去理解。饭局局长职责就是,饭局策划,饭局召集,定人定点定时,掌握买单人选,注意男女搭配,甚至预设饭局主题——说起来,相当于一个组织部长的全面,一个宣传部长的到位,一个居委会主任的繁琐。饭局局长信息要灵,人脉要广,没有权威是不行的——没有号召力也是不行的,没有以身作则模范买单还是不行的,一个囊中羞涩钱袋空空更是万万不行的。最后一个不行,就是没有女人缘当然不行的——小妖精们都不来,这个饭局显然不能算一个成功的饭局。小妖精们长期不来,那这个饭局局长肯定没人去理他,就要考虑更换人选了。所以,为了防止这种局面的出现,西局局长与东局局长,显然有过交流,或者无师自通,深谙江湖规矩,达成一个共识——据说是北京惯例,不知是不是北京的大老爷们愿意拍小妖精马屁——小妖精们吃饭不花钱,只要到场就好,当然也不可能有什么出台费。换句话说,小妖精们一律不买单,只管白吃白喝,也不准收取什么小费。小妖精的种种毛病,想来一大半是被男人们吃出来的,宠出来的,惯出来的。当然也有小妖精喜欢买单,而且善于买单,比某些男同志大方。大老爷们能做的事,小妖精当然也能做,歧视女性是不行的;只是这种小妖精凤毛麟角,否则男人们会一辈子欢欣鼓舞的。总而言之,饭局局长是历史选择的,是经过长年累月考验的,是所有饭局群众有口皆碑的,不是你有什么能耐就可以搞到这个职位的。
东局局长和西局局长,领导原则大致一样,领导风格略有不同。东局局长老青皮,通知都是当天中午前后,一个一个打电话,直接落实人选,风格简洁明快,来不来啊,一口搞定。五点之前没有电话,那个饭局就没你什么事了。有群众往往拿这个时间,来决定当天晚餐的去向。比如苟子,五点没有电话,心里一阵郁闷,就电话通知父母,晚上回家吃饭。苟子偶然回家吃饭,父母亲总是在五点零几分前后,准时接到苟子电话,所以一向对外夸奖,苟子是一个守时的好孩子。晚饭前后时间,局长一般不打电话的,那样好像临时抓差,填补空缺一样,显然对人不尊重不礼貌。如果你准备请客,则要提前几天提请,局长根据需要,做个统筹安排,这一点东局西局是一样的。还有一点也是一样的,在饭局上,某人喝高兴了,嘴巴一张,信口一开,说明天或者后天,我来组局,那里或者那里,海底捞或者金山城,今天在场的都去啊。经常这样一来,经常饭局就自动延续了,减去局长们不少工作负担。只是,酒一高,情绪高,信口一开饭局,第二天一早醒来,情绪往往低落,难免有后悔——后悔也没用,一言既出,就成饭局。在饭局这个事情上,要改期都是一件不好意思说出口的事情。如果要反悔,如果要取消,大家绝对看不起你,你就别想在北京混了。
不同的是,西局局长张弛老,通知一般会提前一天,方式是发短信,风格书生意气,而且主题明确,让你可以选择,比如短信通知的第一句:见证文学——那肯定是有朋友出新书了,饭局就兼备新书发布会了,朋友出书总要广而告之的,白吃白喝还有书白看,这就很有吸引力。导演开会——那就是招募群众演员了,饭局上牛头马面,大胡子小白脸,大美女小妖精,什么样的长相没有?肥水不流外人田,好事留给自己人。欢迎甘姐——那就是一个姓甘的外地朋友来北京了,通常都是与大家的工作有一定关系的,比如文学界的出版界的美术界的影视界的,以后都是要互相提携的。小荷才露尖尖角——那就是一个叫小荷或者小禾的家伙,好久不买单了,今天终于请客了,出来混迟早都是要还的。妖精出没——那就看情况了——张弛老是很会玩文字游戏的,总是把饭局搞得有点悬念,有点惊喜——可能某个小妖精生日,可能某个小妖精有什么事情需要大家帮忙,有时候带一个新男友也说不定,意思让大家观赏观赏,鉴定鉴定,参谋参谋。饭局的功能其实包罗万象,人生的方方面面,都少不了的。张弛老的短信风格,虽然比老青皮的一口风格,似乎更有趣味,但也有缺陷。比如一个饭局,大概十人规模,他通常就发短信十二到十四条,打个提前量——有些人经常会无缘无故缺席。说起来局长也不好当,真是煞费苦心,人多了挤不下不行,人少了没气氛又不行,这一段某人失恋,这一段某人热恋,这一段某人郁闷,这一段某人生病——这些都是局长决定饭局人选时,需要考虑的因素。长期的工作经验,迫使局长采取宁滥勿缺政策——人多了总比没有人好。偏偏有时候所有收到短信的都来了,而且前前后后的,不是说散兵游勇乌合之众,而是有的人确实临时有变化——生活这么忙乱,什么事都会来添乱的。结果搞得椅子和餐具,一加再加,一忽站起来,一忽站起来,嘴上还要说,没事,没事,挤挤,挤挤,大家挤挤显亲密。济济一堂,果然亲密无间,于是又一轮新的介绍开始了:这位那位,各位好各位好。点头的点头,示意的示意,递名片的递名片,留电话的留电话……饭局的时间,无端延长了;饭局的话题,也忽然变得不知去向了。
饭局的话题,其实也不全是前面所说的“拆迁办”——那都是跑题的不良后果。每天夕阳西下,十里长街,华灯初放,北京千千万万饭局,像海洋般宽广,汹涌澎湃开张,何等壮观景象。中国人最大的娱乐,不是电影——电影不小众;不是电视——电视太大众;不是卡拉OK——卡拉太年轻化;不是麻将——麻将太老年化;更不是网络游戏——游戏永远低龄化。唯有全体人民都喜闻乐见的、都津津乐道的、都持之以恒的、传统与现代完美结合的、最体现城乡一体化的、不论官府民间大家一致接受的,就是饭局。饭局有大有小,有高档低档,有奢侈简陋,但没有门坎,也没人拦着你,人人都可以进去,是天下最大的公平,所以有“民以食为天”的说法。从天上望下去,北京的傍晚,太阳将要西下,东西南北中,中央的天安门,国旗一降,百万饭局开张,千万妖精出洞。四面八方里,灯火一片中,最璀璨之处,必定是饭局。
饭局开始接管北京的夜晚,任重道远,一往无前,从傍晚一直延续到黎明。如果没有千千万万饭局,北京之夜还有什么好玩吗?像非典那样,早就黑灯瞎火,整个城市陷入一片死寂了。北京的夜生活,都从饭局开始;一切夜店夜场的生活,都是饭局的自然延伸,甚至延续到一个一个家庭之中。饭局归来,娱乐犹在;娱乐精神挥之不去,当下的家庭夜生活可能就极大丰富了:不想上床的上床了,不想睡觉的睡觉了,不想骂娘的骂娘了,不想神经的神经了……总之会有一种改变。
所以,饭局的话题,当然也是不可预测的,完全没有什么主题,完全由着每个人的当下情绪,信马由缰,说到哪里算哪里:北京的中国的世界的宇宙的,家庭的胡同的小区的单位的,大事小事,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人间去日苦多,地狱忧思难忘,战争与和平,天使与魔鬼,英雄与美女,大官与小民,乌鸦与麻雀,两只小燕子啊,飞在花丛中啊,哥俩好啊,好就好啊,你家不干净啊,需要洗刷刷啊,老虎杠子鸡……饭局是一个都不会放过的。而且可以随心所欲,无须遮遮掩掩,嘴巴本来就大开,大吃大喝,大鸣大放,大快人心,相当于一场民间的《新闻联播》,一场老百姓的狂欢。吃美酒,吃美食,看美女,看美男,很容易就把一个人搞美了,美滋滋后,什么话题都出来了——饭局真是一个暴露阴暗思想的好地方。饭局既有组织部的职能,又有宣传部的功效,更有居委会的作用——看来有些机构就可以精兵简政了,尤其居委会之类,很难深入到千家万户饭局的隐秘之处,已经完全跟不上时代了,甚至跟不上一个饭局了。不如建一个民间饭局机构,给张弛老、老青皮这类创新型人物,加一个编制,定一个级别,拿一份工资,工作起来就师出有名,名正言顺了,对和谐社会还是有一定好处的。说起来,不好意思,我北漂多年,基本没有参加北京的社会主义建设,大都在为北京的饭局,做一些名不见经传工作。我准备再接再厉,在写完《小妖精时代》之后,再写一部《大饭局时代》,极有可能是官场小说,也有可能主题就是“唯有饮者留其名”,超现实、超玄幻、超穿越、超惊悚——因为古人对饭局的理解,显然领先我们很多年了。
又跑题了,继续饭局。局长之下,为配合局长正常工作,往往有几个基本骨干,或者说核心圈子,相当于常委一类,这样每天的饭局就有基本保障了。西局局长张弛老的基本骨干是四大金刚:苟子、阿间、丁添、皋大师。东局局长老青皮的基本骨干也有四大金刚:张大肌、龙闲师、丁书商、南城老三。老青皮离婚之后,局长一度逃逸,不知去向,属于自动离职,东边的饭局就很不景气了。有新局长气象的,暂时好像也没有—— 一个饭局局长的造就,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即便有梯队建设,考验个三五年很正常的。说起来,平常一般都是西局东局各自为阵,从东边到西边去,从西边到东边来,穿过偌大一个北京城,就像穿过一个超级停车场,是所有真北京人假北京人最痛苦的跋涉,没有特别重大的事情,一般就近方便了。成员中偶尔也有串局的,那是个人行为,基本无关大局。所以,那次妖叁的生日大宴,就是北京东局与西局的最后一次饭局世纪大战——妖叁的人气太旺,涵盖东西两个饭局,那是挡都挡不住的事。
妖叁交友广,人缘好,和她的酒量大、酒风好是密不可分的;而且不分场合,不分对象,不分酒类——啤酒红酒,白酒黄酒,威士忌伏特加,什么酒一上来就干;而且往往很主动,主动向男人进攻。那天东局西局两路好汉,十八桌上罗汉林立,妖叁显然飞蛾扑火,开始还张牙舞爪,中间还手舞足蹈,最后就彻底放倒,倒进一个帅哥的怀里去了。这样的情况是经常发生的,不是生日宴也经常出现的;这一幕大家见得太多了,简直没有一点创意了。所以和妖叁以往的生日大宴没有什么不同,结果总是如出一辙,在大家都喝高之后,嘻嘻哈哈,吵吵闹闹,拉拉扯扯,搂搂抱抱,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在大家把生日蛋糕挥洒得漫天飞舞,在人人都像京剧大花脸的时候,有人打起来了——两个人扭成一团,有几个人冲上去了,更多的人在外围虚张声势。这时有一个人勇敢地爬到桌子上去了,好像是苟子,好像要劝架,好像要发表什么言论,结果他没有发出声音,举着一只啤酒瓶子,高高在上,表演独舞“千手观音”之后,又从一张桌子太空步到另一张桌子上——看他那轻功架势,似乎要横扫饭局如卷席了。眨眼之间,主宾妖精倒,妖怪苟子跳,大家猢狲散,留下一屋子杯盘狼藉,最后不晓得谁买的单。
妖叁好酒没问题,我们大家都好酒;问题是,酒后容易乱性,酒后容易失身——这个还不是关键,最大问题是,酒后生妖孽。你酒后失态,有人就会利用;被人利用了,你就有口难辩说不清楚了。所以,关于妖叁的绯闻,总是在某次饭局、某次大酒之后出现,出现在新的饭局之上、新的大酒之前。当然,也有一些小花絮,比如说妖叁酒后驾车,一个小警察将她拦下,妖叁将车一停,对副驾座的人说,妈的又要老娘出卖一次色相了,然后车门一大甩,款款走向小警察。关于妖叁的酒后,真相到底如何,没人说得清,说了也说了,笑了也笑了,至今一笔糊涂账。至少我们到今天,也没听见一个不要脸的家伙公开说和妖叁上过床,更没看见一个负责任的男人公开把妖叁娶回家。
倒是有一个谦谦君子,不像是吹嘘,也不像是标榜,说和妖叁最热火朝天的时候,妖叁准备给他买一件一万块的西服,算是无意之中,为妖叁说了一句公平话——也仅仅是准备,估计后来没有这个必要了。其实,妖叁一般人她看不上眼的,豪华长相摆在那里,豪爽性格摆在那里,豪门出身摆在那里——豪女一个啊,而且三重豪女,你敢吗,你敢上去试试吗?非典期间,全国抗非,主流社会不正面接触,坚壁清野,缩头乌龟。我们抵抗的方式:一不口罩,二不洗手,三是变本加厉四处饭局——我们趁机开辟了很多新“战场”,甚至深入到北京的核心地带,以显示我们“抗战”的坚定。那天在西单——北京的繁华地,我们胜利结束饭局,决定继续去“抗战”,去酒吧,去歌厅,去什么好玩的地方,结果一律黑灯瞎火。眼看大家即将流落街头,妖叁挺身而出,妖叁说,去她家吧,她家就在附近。这个提议让大家吃惊不小——这是我们从来没遇见过的新情况—— 一看妖叁满脸的真诚,大家异口同声说“好”。后来想起来,可能是妖叁要抓住非典难得,向大家证明,自己的清白,自己的出身,自己不是一个孤魂野鬼。总之那天像非典突然从天而降一样,我们破天荒去考察了妖叁的老巢。
我们一行十几人,跟着妖叁去老巢——好像一次探秘,更像一次考古——就在西单闹市区的一条胡同里。北京的胡同,表面人间烟火,其实大块文章,说不定哪个高墙里面,住着一个如雷贯耳的大人物。妖叁家果然曲径通幽,拐来拐去,一干人在一面高墙的一扇大门前站住——应该是藏龙卧虎之地了。妖叁打开大门中的小门,我们走进去,有点不相信自己眼睛:大树参天,阴风四起,杂草丛生,缠人腰身,黑糊糊中大家只能靠相机手机的微光,战战兢兢地走路,有人怪声一叫,立刻就有聊斋气氛。在西单这个北京著名商业区的核心地带,居然暗藏这么一个“野猪林”,真是让人不敢相信。这里和外面,完全两个世界,不过那幢三层老洋房,黑暗中彰显一种贵族之气,顽强显露别墅拥有者昔日的尊贵。楼房看不清有多大,我们从侧门进去,地板咯吱,楼梯空隆,蛛网在眼前飘来飘去。妖叁指着二楼的一个房间,说这几天她就住在这里。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告诉大家,这几天她住这里,以前她不住在这里,以后也不住在这里。我们看见那只大皮箱了,一派全副武装样子,肃立在红漆斑驳的地板上,好像时刻准备着,为流浪主义而奋斗。紧挨大皮箱的,是一张小床,那种公家常见的两头靠单人床,孤零零地躺在房间中央。整个闺房空旷无比,看去没什么人间气息,没有胭脂气,没有女人味,完全一个蛮荒之地。
妖叁说,这里夏天还好,老房子也阴凉,可是冬天没有暖气——现在没人烧了,只有一个远房亲戚,在这里留守照看,房子马上就要收回去了。妖叁的身世,我们大致听说过一点。她爷爷是当年林彪手下一员大将,四大金刚之一,后来有资料透露,妖叁出生第十二天,林彪神秘坠机,从此温都尔汗的鬼魂就缠上了妖叁,成为她生活的梦魇。她外公是解放初期重庆第一任市委书记,后来官位也是高高在上。两位赫赫战功的老革命,没有死在战场,没有死于敌人,基本死于非命——外公是文革第一个死于批斗的共和国部长,爷爷则死于长期的囚禁,两位革命亲家可谓殊途同归。妖叁的母亲,一边背父亲黑锅,一边背公公黑锅,两个黑锅像两座大山,胸部再高也挺不起来了,一下就把一位公主压垮了,也把一个贵族之家压得支离破碎了。妖叁父母离婚时候,妖叁才六岁,小公主从此流离失所。父亲现在北京,已有一个后妈,以妖叁的倔强,显然没什么来往了。母亲去了深圳,一直没有再婚。妖叁母亲当年也是名副其实小妖精,妖叁就两眼放光地说过,她老妈那时也是一个戴红领巾、穿连衣裙、蹦蹦跳跳在天安门广场接受红太阳检阅的少先队员,现在这个小妖精已经彻底离弃北京了。妖叁和母亲,一老一小,两个单身,偶尔网上相见,QQ几句,邮件几封,像一对普通的网络朋友,几年都不见一面,估计相见不如怀念,有情何似无情了。一个当年被多少人眼红的官官联姻,一个怎么看都是大户的人家,就这样烟消云散,遁入无边红尘去了。妖叁一个人与远房亲戚住在这里,这座豪宅不知是他爷爷的还是外公的,这一点我们大家都不便再问。可能房子日益破败无法居住,可能不想面对伤心之地,可能觉得这座房子已与己无关,一天到晚和一个和自己没什么关系的老太婆住在一起,没有什么意思,妖叁一直不愿住这里,宁可拖着一只大皮箱,在北京城里四处流浪——有时暂时没有去处,偶然回来呆几天,一有新的栖身地,拖上大皮箱就走。我们可以想象妖叁每次回来的心情。但我们无法想象妖叁每次出走的心情。那天我们考察得十分沉闷,最后只是去了一下卫生间:一个破旧洗浴瓷缸,满身黄渍斑斑;那个老式便盆器,里面黑污污的,把尿撒进去都觉得有些不对路。
那天从妖叁老巢离开后,妖叁就从饭局消失了。有人说,真人一露相,然后从此消失,这种结尾很符合中国的妖精传统。有人说妖叁开过公司;有人说妖叁去了南非;有人说妖叁现在是一个演艺经纪人,拖着一只大皮箱,满中国飞来飞去……各种说法都有,只是没有她结婚的传闻。有一种说法只能算道听途说,说某次大酒之后,一个帅哥的钱包里少了不少钱,那天只有妖叁在身边,他是醉得一塌糊涂,完全身不由己了,言下之意,妖叁是最大嫌疑犯。有人就对帅哥幸灾乐祸,你和妖叁上过床吧,你一点责任也不负吧,一个小妖精,没有正式工作,没有生活来源,拿你一点小费,难道不应该吗,你还好意思说出来?饭局上的这种说法,不可能不传到妖叁那里。据说妖叁最终从饭局上遁身而去,是因为看透了所谓社会江湖——大小也是皇亲国戚,好歹也是贵族后裔,一个共和国将军与部长的老革命后代,怎么说也算和老百姓环球同此凉热,和我们大家一起混了这么多年的民间饭局——人心不古,世态炎凉,社会的深山老林不好玩,妖叁从此对饭局彻底寒心了。妖言六曰
这几天,我就住在这里。
妈的,又要老娘出卖一次色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