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知兰冷着个脸,一点儿表情都没有,可梅三姑能从她最细微的眼神变化中得知端倪。
知兰走过去,只见梅三姑笑着向另一边一指:“孟小姐可等急了。”
闻言知兰回过头去,见另一边沙发上坐着个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的少女,身上素色的旗袍和短袄,齐肩短发还戴着眼镜——模样很斯文,只是身子微微前倾着,看来有些局促焦急。
“幸不辱命。”知兰上前去,从怀里掏出个手绢包放在茶几上。
梅三姑挑了挑细长的眉,左手小指挑开手绢包,只见里头红光微烁,赫然是刚才那富家女子狐狸围脖上的红宝石胸针。
“孟小姐,我说过,一枝春收了你的钱,就有天大的难事也给你办了。”她向那个素色衣袄的少女笑说,又吸一口旱烟,往沙发上一靠,笑得十分得意。
知兰替她将胸针拿过去:“孟小姐请验一验。”
少女点点头,接过胸针仔细翻看,随手拿起一旁的拆信刀起出正中那块拇指盖大小的鸽子血红宝石,再用手指仔细擦去宝石托内面的污迹。
知兰站在一旁,隐约看见那上面有些字迹,只是看不清写得什么。
少女将胸针和宝石都猛地紧紧攥在手心里,好像不怕宝石托的尖齿会扎伤了她细嫩的手。只见她将手放在胸口,做了几个深呼吸后才抬头看向知兰,一手扶了扶眼镜然后露出笑容来:“多谢姑娘。”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知兰说着梅三姑日常说的话,低头垂手退到一边。
“我也该告辞了。”孟小姐也跟着起身。
梅三姑露出些别有含义的笑容:“就这么走了?孟小姐当真要放过仇家?”
孟小姐低了头:“谢谢三姑费心,可如今孟家就剩了我和弟弟……并不是他们的对手。只是这胸针是家母的遗物,不得不取回来,不然我也不会再来奉天这伤心地。”
她口气凄然,多是无可奈何。
梅三姑听她这样说也就不再多话,起身送客:“也好,孟小姐好走。”
孟小姐点头,向她微欠身,然后往门外去了。经过知兰身边的时候,她还不忘向知兰微微颔首。
听她的脚步往楼下去,然后是赵青送客的声音,再是开关大门的动静。
知兰撩起窗子上滚着白色花边的天鹅绒窗帘,看着她的身影在狭长的巷子里越走越远。
“可怜呐,父母都被觊觎家财的朋友给害了,留下她孤女弱弟。也只能先躲着,就算知道仇人正拿着他家的财产过荣华富贵的好日子,也没有办法。”身后,梅三姑在感叹,烟丝已经烧完了,她往茶几上的瓷缸里倒出灰烬,拿起一旁的绒布擦拭那根烟管。
直到烟管上镂刻的那枝景泰蓝牡丹显出鲜艳的颜色来,梅三姑才停了手,见知兰不说话,她又称赞了她一句:“你也长进了,这次做得很好。”
从探知对方今日出行,确定车子的线路,以及易容与当场撒泼的演出,每一个细节都捏得恰倒好处才能有最后的成功。
知兰回过头来笑了笑:“为三姑分忧,是知兰份内的事。”
她说得这么谦逊,可梅三姑眯着眼看了她一会儿,最后却是一声叹息:“知兰,你是不是在怪我?三年了……你为一枝春做了许多事,我当年答应你的事却并没有办到。”
“三姑想多了。”她摇摇头,回到沙发边坐下:“既然明蕙并没有死,找到她便是知兰自己的事。知兰能有今天都亏了三姑,在知兰眼里,三姑就是恩人,再没别的。”
这是十分好听的一番话,而梅三姑在江湖上跑得久,见识过那么多的恩怨情仇,知道这样的话背后往往是不可测知的险恶用心,可她再仔细看知兰的神情,却是找不出一丝一毫的虚假。
“唉,有时候我也想,当年把你带进一枝春,到底是对是错。”她摇着头苦笑,握住了知兰的手。
一枝春做的生意有些特别,用行话说就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活计。或是夺物,或是取命,又或者种种稀奇古怪的要求。只是他们比起寻常杀手大盗来更精于策划,务求行事不留痕迹,所以往往事主遭了手段丢失了东西自己也不知道。然而这勾当虽然不是烧杀抢掠,却也并非光明正大,更兼面对的常是一方之地有权有势的人物,因此他们也是以小搏大,很有些凶险。
知兰很聪明,历练这几年后也生出不少狡猾,唯一的问题还是心软。
这是天生的良善,刻在骨里,很难磨灭掉。
她叹口气,还想说什么,这时响了敲门声,然后门开了赵青那小脑袋探进来,脸上笑嘻嘻的:“三姑,小兰花儿,咖啡好了。”
浓浓的香味飘进来。
知兰笑着过去接过,梅三姑看了他们两个有说有笑,不由得想或许今天不是个谈话的好时机,于是把那一点说话的心思压下去,取过一杯咖啡来,自己动手在里面加了些牛奶。
然后一转眼,看见托盘里放着的那个牛皮纸袋:“这是什么?”
她问赵青。
“老四那里来人了,说是有新生意上门,让三姑看看有哪些好接的。”赵青如实回答,老四是一枝春对外的联络人,而他们几个还有其他办事的并不直接过问生意,如非必要绝不和事主有所接触。
梅三姑哦了一声,跟着向知兰示意:“你看看。”
知兰点点头,拿起那个厚厚的纸袋,抽出里头的文件看起来。旁边赵青看她冷落了自己的心血结晶很是不高兴,替她那杯咖啡里加了牛奶又放了方糖,气鼓鼓地塞进她手里。
知兰抬头向他笑了笑,低头接着看。
老四是五十开外的人了,谨小慎微做事格外仔细,因此每个案子的相关细节都写得清清楚楚,从事主的年龄,身份,职业,到案子的过程,甚至还有老四对这案子的评语。
“这个阿青可以做……”知兰翻看着,不时与梅三姑交换几句话。
“咖啡都凉啦!”忽然赵青忍无可忍,大叫一声。
她吓了一跳,再看手里未动一口的咖啡,有些歉意地看看那气鼓鼓的黄毛小子,随即将杯子送到口边。
温度是凉了些,可香醇不减,她眯了眯眼,随手又翻过一页。
身子随之一僵。
这一瞬间知兰只觉得四下一片寂静,梅三姑与赵青似乎正在说什么,可她只看见他们俩的嘴一张一合,却听不见说话的声音。
她只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这样的情形好容易才慢慢平复下来,她看看梅三姑与赵青,他们似乎以为她正专注资料,所以并未觉得她的不言不语有什么怪异,也没留意她,依旧说着之前上海的那件案子。
“三姑,”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来平稳些。
“怎么?”梅三姑向她看过来,随即露出有些担心的神色:“知兰,你脸色不好看,怎么……咖啡太苦了?”
赵青顿时成个苦瓜脸。
她摇了摇头,放下手里的咖啡,英国骨瓷互相碰撞的声音清脆的让人起激灵,然后她一手点在面前卷宗的案首上——
“三姑,我看这个案子……我能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