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不算很大的饭店。

来的人都是其乐融融，真有点家族聚会的感觉。推开门的一瞬间我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嘉茂什么时候有这么一个像是哈利?波特魔法学校餐厅似的饭店：一个快有十米的长桌两侧坐满了人，头上顶着巫师帽一样的金发碧眼的女孩弯腰为我拉开玻璃门，笑容甜美地问候着我。仔细一看，那不正是Lucy和Lily嘛。正在我要张开怀抱和她们相拥的时候，从长桌的尽头扑拉拉飞过来一只绿色的鹦鹉。它倒是一点也不忌讳，大方地落在我的肩上，然后滑稽地说起话来。

“how are you?”它问。正在我要回答的时候，它却自问自答，“I am fine.”

又来这套。

我皱起鼻子。

不用说，这就是我们初中时代的那只鹦鹉Polly。

初二的时候，这只鹦鹉就学会了这招“耍人”的把戏，有新人来的时候它总会徉装好意地问候人家，就在对方想要做答的时候，它却自己回答起来。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寻找那个人。

当年也是这样。

有天Polly来学校，我一推开教室的门，它就很伪善地问候我，结果我刚吐出一个字母“I”，Polly先生就自说自话起来。这一幕被离Polly最近的李雷看在眼里，结果他立刻哈哈大笑起来，简直笑到要冲到街上暴走。

有那么好笑吗？

当时我觉得这真是男生们的无聊把戏。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Polly，你都这么老了，还在调戏人家女孩子呀。”李涛举着酒杯走过来批评Polly，“这么多年了你也没长进，赶紧去找个女朋友吧。”

李涛的话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

可是我却怎么也笑不起来。

因为从没人告诉我，当年四肢健全的李涛怎么少了一条胳膊。

似乎他也注意到了我的吃惊。

他说：“欢迎梅梅姐。”

嗯，好像当年他有一直这么叫我，那时候的李涛体育很好但学习一般，他有经常向我请教题目，很谦虚的小孩子的样子。总之，回忆起来，那个时候的我在同龄人眼里可能就是一副知心大姐的模样。（……）

落座后才注意到还真来了不少人呢。

有些人我甚至都想不起名字来了。

啊，连Jim的妹妹Kate都来凑热闹了。

她隔着好几个人跟我打招呼。

“梅梅姐，终于见到你了。” Kate俏皮地跟我眨眨眼睛，“我哥还在找你呢。”

“找我？”

“喏——”Kate朝门口撇嘴。

然后我就看见了破门而入的Jim，以及跟在他身后的李雷。两个人滑稽地举着一把雨伞。Kate跑过来俯在我耳朵上唧唧喳喳地说：“我哥拿着一把雨伞去接你，结果接回来一个大男生。他真失败。”

Jim一万年不变的声音从长条餐桌上传过来。

“人都到齐吗？”

Kate比谁都积极：“梅梅姐都到了，齐了齐了。”

然后我注意到，站在门口的两个男生齐刷刷地朝我看过来，眼睛里亮晶晶的。那真是嘈杂的一场聚会啊。

我感觉很难适应这样的环境。大家推杯换盏，烟草和酒精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我不由得想到了高一那年因Miss Gao而促成的一场小聚会，七年过去了，我们长大了，讨论的话题不再是将来做要当个科学家还是作家这类愚蠢的话题。

而是——

“你签约了没有哦？”

“签了呢。”对方故作幽怨，“卖身契啊，十年啊。”

“不错啦。这两年就业形势这么不好，能签约就很不错了，先做着吧。”

或者——

“听说Bill和他的女朋友分手了？”

“这都是很正常的事啦，我们班最近以每天两对的速度在分手，毕竟先要解决生存问题，哪里还有什么心情谈情说爱。”

“毕业那天我们一起失恋，来来，为我们失恋的人干杯。”

“别啊，你看人家林淘就跟他女朋友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呀。”

“谁在这说我坏话啊？”

哈哈哈——爽朗的笑声。

以及——

“毕业我就找个有钱人嫁了好了。”

“我看不错。”

“欸，李雷。”

“啊，Tom你好啊。”

“刚才Jim说你毕业之后留校任教了。祝贺你啊，你还真是棒啊！”

“谢谢你。” 我全身一紧。

想要穿过眼前丛林一般的人群走到他面前，大方而热情地说“啊，真的很恭喜你啊”或者“我没有看错，你的确很优秀”。

这些话怎么听起来都别扭呢。

其实与对方真的谈不上怎么熟啊，甚至说话的次数都可以数出来，却在心底的某一个小地方保存着那为数不多的记忆。看着Lucy和Lily终于由巫师装扮恢复了正常，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不过闹剧才刚刚开始。

Jim抓着麦克风大声地宣传要玩真心话大冒险。

“Tom，你过来，我要你亲我一口。”Lily像个女王指使那个扮成小丑的男生，“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中学的时候暗恋过我。”

我抬眼看着长桌一端抱在一起的Tom和Lily，感觉仿佛是进了哪个妖孽的盘丝洞，对他们西方人这种奔放的（……）性格还真是不适应。

而更让我不适应的是，被晾在一边的双胞胎之一的Lucy笑嘻嘻地说：“错了错了，我才是Lily。你应该亲我。”

我甚至有些羞涩地收敛眉目，看着眼前杯子上同样老不正经的朝我挤眉弄眼的多啦A梦，这个世界是癫狂了吗？隔着那群癫狂的人群，我看见同样敛着眉目坐在长桌另外一端的李雷和李涛。两个人喝着扎啤，有说有笑，仿佛与这个喧闹的世界格格不入。

坐在我身边的魏华终于晋级成八卦女。

“李涛那么大的事你都不知道？”她打断我的思绪，向我娓娓道来李涛的故事。

读大三的时候，李涛见义勇为，被坏人砍掉了一条胳膊，而那次事故中他救下的女孩就是他现在的女朋友呢。

“怎么样？”魏华问我，“感人吗？”

“嗯。太遗憾了。”

“什么遗憾啊，李涛很坚强，也很出色，他可能要参加2008年的北京残奥会呢。”

“真的？”

“所以他真的很棒！”

我狐疑地看着一脸兴奋的魏华：“你是不是喜欢李涛啊？”

“你说什么呢？”魏华娇气地撅起嘴，“老同学而已。”

“那他旁边坐着的李雷，你也了解这么多吗？”

“李雷啊……”魏华吞吐着，“好像很优秀吧，不过不是很了解啊。”

“他也是老同学啊。”我打趣道。其实，我当时多么希望魏华知道啊。

从各个渠道获得关于你的讯息，过去的，现在的，将来的，那些我不在你的时光里的声音、影像、情绪、色彩和味道。

蔓延开来。

就像是捕捉在空中飞舞的蝴蝶一样。

乐趣无限。并不擅长交际，一直沉默低敛的我只是想着如何在这场乱哄哄的聚会中不那么丢脸罢了。

却并未想到，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旋涡正在形成，并以飞快的速度朝我移动而来，并将以吞噬一切的力量将我裹胁其中。

难以抽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