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数了数钱,瞪了毛铁匠一眼,“何解还差咯多?”
毛铁匠不好意思地抱歉说:“先生,少咯一点子你能不能通融一下?开个恩吧,宽限我半个月,我人穷志不短,保证替你送来好啵?”
先生显出一副很不耐烦要生气的样子,懒洋洋地问:“细伢子叫么子名字?”
“先生,我叫牛伢子。”牛伢子嘴巴好快插言道。
“何解?牛伢子就是你名字?”先生眼睛的视线始终没离开翻卷的线装书,冷冷地说,“我咯里是读书授徒的地方,大家都牛伢子猪伢子狗伢子地大呼小叫,岂不斯文扫地,学堂成了看牛伢子的草坪?”
“邹先生,穷人家的崽伢子命贱,还冒取名字,劳烦您先生赐个名吧。”毛恩春红着脸,不好意思地笑着说。
“那就取名为毛富贵吧,既然家里穷,读书总得有个盼头,读好了书图以后富贵。”邹先生似乎不经意有点揶揄地说。
“先生,好名字,谢谢邹先生。”父子俩鞠了一躬说。
“莫谢哒,”先生懒洋洋地扬着手,对毛恩春说,“好,好,你崽伢子毛富贵暂时去坐哒。半个月的期限,你可要讲话算数!”
“谢谢了,先生,我崽伢子要不要去拜拜孔夫子?”毛铁匠用征询的口气结结巴巴说。
“算哒,算哒,就免哒。”邹先生不耐烦地摇着手。
牛伢子就坐在了润芝旁的空座位上。润芝和牛伢子交换了一个友好的眼色。
自此以后,白天,润芝除了读书,还要在早晨上学前和下午放学后看牛、打柴,帮助父亲下地做农活,晚上也没半点空闲,他刚认几个字,顺生便要他在光如豆大的油灯下帮助父亲记账。
韶峰刚露出晨曦,群山还沉浸在乳白色的浓雾里。顺生走到了润芝和润莲同睡的床前,见他们还在呼呼大睡,顺生狠狠抓了他们一把鼻子,掀开他们盖的被子,大叫:“三伢子,快起床,带你弟弟一起去看牛,再回来读书。”
“哎哟!”兄弟俩痛叫了一声,摸了摸疼痛的鼻梁,睡眼惺忪起了床,揉了揉眼睛,伸了伸懒腰,匆匆跑进茅厕撒了泡早尿,来到牛栏边,把一头膘肥体壮的大水牛牵出来,和其他看牛的孩子会合在一起。猪伢子、牛伢子、亨二哥等十几个小伙伴个个骑着自家的牛,顺着蜿蜒曲折的小路上山,有的嘴边还横吹着小竹笛,韶山土地冲的山谷里便响起了断断续续、呜呜咽咽的笛声。
家里的大黄狗也领着一群狗在山野里窜东走西。
润芝坐在一棵大枞树下,津津有味地看着一本线装书《水浒传》。润莲和猪伢子、牛伢子等伙伴像猴子一样在树上摘野果子。
“石三伢子,你在学堂里要是读咯号耍书子,被我爹碰上了,保准你要挨顿饱骂,你怕吗?”亨二哥凑上来对润芝说。他是邹先生的儿子,跟润芝是同学,他家就住在南岸私塾后边的一栋青砖瓦房里。
“我怕么子,骂就骂呗,你爷老倌又不是个老虫(老虎),”润芝抬起头说,“他点的书再多我也背得,他奈我不何。”
“你咯样会读书,我好羡慕你,”亨二哥讨好地塞给润芝一块干盐姜,附在他耳边说,“石三伢子,为我们讲个好听的故事吧?”
“嗯啰,好吃,真的好吃,”润芝吃着盐姜,咂吧着嘴笑说着,“亨二哥,讲故事倒是我的拿手好戏,不过,我每讲一个故事可要换你一块盐姜,行啵?”
“我手里头也恰好一块,我都舍不得吃,刚才给你了,我现在哪里还有啊?冒得盐姜哒,你也讲个嘛。”亨二哥双手一摊,显出一副空空如也难为情的样子。
“你到自家屋里去拿嘛。”润芝把那块盐姜撕成指甲大小的小片,分给在旁的小伙伴,“来,尝个味,个人吃了烂嘴窝,大家吃了喷喷香。”
小伙伴咂吧着嘴,说:“真好吃,石三哥真好。”
“哎哟,石三伢子,我娭毑做了好多好多最好吃的盐姜,她就是怕我偷,把一大盘箕盐姜搭个楼梯晒到屋顶上。我哪里还偷得到手哦。真是气死我哒,气死我哒!我今早晨好不容易背着我娭毑偷了两块,一块我自己吃了,一块给你吃。”
“亨二哥,你也算得上梁山泊里的好汉,好讲义气。行!故事我马上开讲,你们可要传神听啰。”润芝清了清嗓子,架势讲起故事来。
伙伴们赶紧在润芝身旁围成一个小圈子,个个显出副饶有兴趣的样子,眼巴巴地望着润芝准备听故事。大黄狗和其他一些狗也围拢来,尖起耳朵蹲立在一旁,仿佛也要听故事。
忽地,亨二哥眼睛一亮,打断润芝的话头,急急地说:“哎,石三伢子,我们约定哪天中午放了学,去偷我娭毑的盐姜吃,好啵?”
“你娭毑跟你爹一样好恶的,我们去偷,她要晓得了,不打我们个半死?”润芝津津有味吃着盐姜笑着说。
“你想个法子嘛,你脑壳跟孙悟空一样,有七十二变化。只要我娭毑不晓得,冒事的。我就是要偷光娭毑的盐姜,气死她,她不给我吃,我偏要偷了吃。”
“当真的吗?”润芝和伙伴们嘻嘻哈哈笑起来。
“嗯。”亨二哥点着头,憨厚地一笑,“伙计要得紧,你们爱吃,我何解舍不得呢?”
笑过一阵之后,润芝正式开讲《水浒传》里“鲁提辖拳打镇关西”的故事,那曲折动人的情节,润芝绘声绘色栩栩如生地讲了出来,伙伴们听得眼睛里发出夺目的光芒。
渐渐地,太阳出来了。雾淡了,淡得象一层轻纱;晶莹的露珠在草尖上滚动,在太阳的映照下,象珍珠般闪烁。牛吃饱了,不时抬起头“哞,哞——”引颈长鸣。
润芝的故事也告一段落,伙伴们赶着牛回了家。
润芝吃了早饭来到了课堂。
邹先生挨个对每位学童点书。
润芝恭恭敬敬地坐在桌子上,双手捂着耳朵,一句一句默念着。其他同学叽哩哇啦扯起喉管读书,那震天的声音仿佛要把课堂上空屋顶的瓦片掀翻。
邹先生来到了润芝身旁,准备给润芝点书。
“阿公,你老人家不用点我的书哒。”润芝说。
“润芝,你花钱到我咯里特意来读书,我不点书何理要得呢?你爹不怪我先生偷懒不用心教书吗?”先生不解地问。
“你老人家只要我们死记硬背,又不解书,你莫费呱嗒(了)空力。”润芝斯斯文文说。
“润芝,你你你……何解咯样冒礼貌?先生为你点书你都不爱听。”先生沉下脸来责备道。
在润芝上桌的亨二哥回过头,快嘴地插言:“爹,石三伢子他八舅送给他一套《康熙字典》,他晓得查,不认得的字,不晓得的意思,他就翻字典。”
“蠢崽子,你少多嘴,莫打岔!润芝咯样聪明,冒看见你学他的样,把自己的书念好。你读书拿锤子都捶不进。”邹先生瞪了亨二哥一眼,对润芝说,“润芝,今天要背的书,你背得?”
“背得,我只要用字典把意思搞懂哒,默读两遍就背得啦。”
“你咯样狠?”邹先生摆出一副将信将疑的神态,“那好,今日就石板上考瓷坛,试试你的钢火看。”
润芝滔滔不绝地把今天先生要点的书提前背了出来。
“哦,哦……”邹先生不住地点头,惊奇地睁大着眼睛发呆,嘴巴也合不拢,心里感喟不已:“顺生咯崽伢子,真鬼精鬼怪,真聪明啊!你看他那长相多特别,多象他娘啊,额上的天庭几多高,手掌厚厚的一团肉,软绵绵的,十根指头尖尖细细象葱一样,多象一双女人的手,平时讲话慢声细气,嗓音尖细得也象个女人,男人女相,主大贵啊。要是好生调教,今后定有出息,必成大器。”
先生又转念一想:“自己教了一世的书,被一个细伢子如此造次,而又无可奈何,倘若今后一旦传出去,自己的脸面往哪里搁,往后教书还教得成器?”他忽地觉得额上的青筋有点发胀,脖根有些发粗,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喉咙口象吃了个绿头苍蝇一样怪难受,但又不好发作。
“唉……”他步履沉重地踱回了方桌旁坐下,根本没心思把手里的线装书看下去。不过人到老年容易疲乏,不一会儿,不知不觉打起瞌睡,发出阵阵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