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的酸辣汤
外婆去世后,我兄妹俩搬离住了十多年的九龙城。新居在九龙何文田区的梭桠道,位于窝打老道的一条短短横街上,街口就是著名的培正中学。那儿是中产阶级住宅区,环境可算得上静中带旺。街道一边接九龙塘,另一边是旺角,交通往来都很方便,我们在那儿度过了四年的大学生活。
在一幢半新不旧的洋房里,我们兄妹各租了一间小房,房东是一对中年夫妇,他们都是教育界人士,丈夫陈先生在一所小学当校长,陈太太在另一所小学教国文,她长得样子甜美,性情温柔,身段高挑,年轻时是个篮球健将。但我见她的时候她却是满脸病容,她的丈夫称她为“正亏军总司令”(“亏”与“规”在广东话中同音)。大概她正在经历妇女的更年期吧。因此她对于饭菜的配搭十分重视,很讲究食物的“寒凉冷热”的属性。她时时告诉我:“病从口入,你还年轻,大概不会理会什么食物配什么体质吧!唉!我是久病成医,你懂吗?”当我懂得其中道理,已是三十年后的今日。
在这房子里,只有我和房东太太共用厨房,只要彼此时间配合得宜,就可以一人独占偌大的一个厨房,让“初挑大梁”的我可以自由发挥厨艺,更何况那时除了哥哥之外,还有两位“常食客”。他们都是哥哥的朋友,在中学教书,一位是诗人,早年肄业于南京中央大学中文系,解放后在香港写小说当编辑,后来才执教鞭。他姓邓,我们尊称他为邓公,年纪不大,刚步入前中年——大概四十岁,身材中上,小腹微隆,脸孔圆而色红润,笑起来一脸天真,性情爽快,常自称毛泽东的同乡,却没有毛氏的霸气——从他的字体及诗文中,可见他温文敦厚的性情。虽然他仍未结婚,但择偶条件仍然不肯降低,他常带笑说:“为什么我从未碰上一个美腿小姐?不然我早已结婚了。”我猜他的择偶条件不是他所说的如此简单吧。
那年我刚入浸会书院中文系,邓公常来我家做客,每星期大概两至三次,我们有个约定:他教我作诗,我烧饭给他吃,这么一来我学会了作诗,又有机会练习我的厨艺。大概他是湖南人之故,特别嗜吃辛辣的东西,他每次来,我都为他做一样辣菜,最常做的是酸辣汤————我做的酸辣汤,他喝得过瘾——通常用罐头鸡汤作汤底,然后把嫩豆腐切丝,其他配料有笋丝、云耳丝、金针菜,最后加上鸡蛋黄及粟粉勾芡成羹状。除了邓公之外,我们三人都是南方人,均不大能吃辣,只有看着他大快朵颐。他时常边吃边称赞我:“好耶!妹妹,你煮得真好!”我时常被他夸得信心大增。他也很守信用,每次来都在我煮菜时作诗,每每在煮一顿饭的工夫,一首至两首七言律诗已急就而成,饭后即席挥毫,把诗句写在月宫殿纸上,贴在我房间的墙壁上,每星期更换一次。我每晚睡前默默吟哦一阵,如此耳濡目染之下,我那段时期的字体都酷似“邓体”了。在唐宋诗的课堂上,我不时都能咏出佳句,受到老师的赞赏,这都是拜邓公所赐,他却说是我做的酸辣汤给他灵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