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像的背后跟着三条尾巴一样的马路:民生路、民权路、民族路,汇集在一起叫三民路。再往前,一条中山大道横贯汉口。
不知道是什么人的造诣,把一个伟大的理想如此具体地刻画在大街之上。国父屹立高台,看不见他眼里是忧患还是悲伤。但从体态上可以看出,他有些踌躇不前,有些举步维艰。由于氧化的作用,铜像发黑;由于发黑,显得十分遥远。
有人在铜像下搭了一个台子,台子上拉着一条蓝布横幅,上面写着“抗战救国献金会”几个大字。
忽然间掌声雷动,有人高喊:“蒋夫人到……”
众人屏住呼吸,看着台上走出一行贵妇来。她们一个个珠光宝气,春风满面,向众人频频挥手。
少哉的小分头被江风和热气吹乱。他挤在人缝里,认不得哪一位是蒋夫人,只是跟着别人拼命地拍手、跺脚、吼叫……直到把耳朵喊聋了,脚跺麻了,才看见夫人们把手上的镯子、脖子上的项链、耳朵上的耳环摘下来,放到献金台上。
“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万众一心,共度国难……”口号震天,群情激愤。平民百姓倾其所有,把钱、把物、把能掏出来的一切都掏了出来,塞进台子上的募捐箱,扔进童子军的烟囱帽里。
少哉身上没带钱,摸遍几个口袋也没有摸出一个子儿来。他惭愧至极,摸到脖子上戴的一把银锁,毫不犹豫地摘下来扔进了募捐箱。他母亲这辈子生了七胎,前五胎夭折,只落下他和妹妹两人。一家人拿他当宝贝,打了这把银锁锁住了他的性命。如今他把自己的性命交给国家了,浑身上下有一种无法形容的解脱。他跟着人潮,跑过六渡桥,跑过新市场,跑到了江汉关。
江汉关是一座西洋式塔楼,汉口的海关,楼顶上的大钟敲出的钟声三镇都能听见。这一刻,大楼前围了一圈人,一男一女拿着一条鞭子又说又做,一场活报剧演到高潮;马路边,一支歌咏队随着鼓乐在纵情高唱:“热血沸腾在鄱阳,火花飞迸在长江,全国发出了暴烈的吼声,保卫大武汉……”
江汉关前的过江码头上,人头攒动。平时,轮渡一靠岸,人群像燕子一样从渡口飞起来,爬上堤坡,涌出栅门,有的搭车,有的步行,各走各的路,转瞬鸟散。
此时,少哉跑到此处,正好碰到一船人涌上来,马路上熙熙攘攘,热热闹闹。少哉看到十来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年轻人,背上背着简单的行李,手里提着网兜,一个跟着一个,从栅门里脱身而出。他们神态紧张专注,步履匆忙坚定,嗖、嗖、嗖地穿越马路,从江汉关前的台阶下鱼贯而过。
这一行人格外扎眼,这一行人有点特别。少哉的目光紧盯着他们,发现那领头人竟是自己的表兄石夫,便不假思索地冲了上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大声喊道:“表哥,你们去哪里?”
石夫是长亭大户人家的少爷,天生叛逆,几次被父亲赶出家门。两年前,他从武汉大学跑回去,带领佃农冲进自家的深宅大院,把父亲缚起来游乡,把田地和财产分给了农民。乡下人传说他是共匪,当局通缉要犯的告示上,常常有他的名字。
少哉自幼与石夫情同手足,十分仰慕他的才华与豪气。几年不见,表兄更加风流倜傥,少哉欣喜万分,抓住他的胳膊不放。
石夫愣了片刻,认出少哉:“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到处找你!”少哉脱口而出,说的并非假话。他在汉口的三年中,不止一次跑去珞珈山。但只要提起石夫的名字,人家都摇头不应,讳莫如深。今天有幸撞见,他有一肚子话要说。
石夫看着少哉期待的眼神,只好跟身边的一个年轻人交代:“你们先去,我马上就来。”
那一行人头也没回,嗖、嗖、嗖地消失在人流之中。
石夫回过头来问道:“找我做什么?”
“我到汉口三年了,在教会学校念书。”少哉说,“一直想见你,却打听不到你的下落……”
“荒唐!”没等少哉说完,石夫仰天长叹,“怎么能到那种地方去念书?那是帝国主义文化侵略我们的场所,他们企图通过思想教化奴役中国人,让我们逆来顺受,你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尊严何在?”
石夫的话如雷贯耳,尤其是“尊严”二字,让少哉无地自容,只能结结巴巴地解释:“是我父亲,他想让我着西装、穿皮鞋,到外国人的洋行里去上班……”
“日寇侵我中华,人民水深火热,怎么尽想着那些庸俗的事情?”石夫毫不留情地批评少哉,“关键在于你自己,是投身到抗日救国的滚滚洪流之中,还是做你的西装皮鞋梦?抉择吧!”
石夫说罢,甩开少哉,昂首而去。
少哉倒吸了一口冷气,缓过神,追上石夫,拉住他说:“我抉择了,跟你在一起。”
石夫慷慨激昂:“跟我一起有什么用?你应该投身到抗战的前线,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去保卫我们的国土!”
少哉小声说:“我愿意……”
石夫站住了,回头问:“你想好了?”
少哉低着头说:“我早就不想呆在那个围墙里。”
“这不是开玩笑的事情。”石夫严肃地说,“跟我在一起,意味着时刻准备流血牺牲,为国捐躯。”
少哉坚定地点了点头,迎着石夫的目光大声说:“我愿意!”
“好。”石夫抓住少哉的手,拍着他的肩,低声说,“三天后,我们北上……”
少哉一听,身上的汗毛立刻竖了起来。北上,意味着去革命,去造反,去当“共匪”。他听人说过,共产党是一群“流寇”,从江西跑到西北,重新树起旗帜,跟“中央政府”分庭抗礼。偷偷往那边跑的人,抓到了那是要杀头的。
“我愿意追随表兄,为国效力。”少哉的心咚咚直跳,喉咙管干得咽不下唾沫。
石夫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交待:“回去做好准备,三天后的下午,在这里等我。”
少哉点头承诺:“一定。”
“三天后,如果在这里没有等到我,你就直接到八路军办事处去报到,我会跟他们打招呼的。”石夫指着街里面的一片楼房,叮嘱:“记住,三天后见。”
少哉紧握拳头:“三天后见。”
石夫一阵风似的消失了。
虽然只有短短几分钟的时间,但少哉觉得自己变了一个人。他不仅找到了以天下为己任的感觉,还为三天后的约定而跃跃欲试。国难当头,匹夫有责,这是天大的道理,没有人可以阻挡。
少哉没有返回教会学校,也没有去南洋大楼找父亲。教会学校的教规严格,像这样出逃不归的学生,会受到严厉的处罚。父亲一辈子谨小慎微,只想着让儿子成家立业,传宗接代。如果告诉他说自己要北上抗日,落草为寇,不把他吓死才怪。
大街上,游行的队伍一支接着一支,街头演出一场跟着一场,飘撒的传单一张追着一张,这是何等磅礴的气势,何等喷射的热血!少哉忘记了白天、黑夜,跟着游行队伍跑遍了武汉三镇。
三天的时间超过了三年。
三天的感受影响了他的一生。
教会学校不见少哉的踪影,一封信送到南洋大楼,吓坏了老实巴交的茶房,惊动了期盼着圆房的凤仙。
凤仙急忙从乡下赶来,和父亲一起上街,四处寻找自己未婚的男人。
从江岸桥口,从大智门到四宫殿,他们跑遍了汉口的大街小巷,终于在新市场的大门口,看到了在人群中高呼口号的少哉。
父亲挤开人群,冲上前去,一把抓住儿子的手腕,声音哽咽地呼唤:“日本人的飞机到了丹水池,扔下来的炸弹炸死几百人,赶快跟我回家……回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