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时代,称呼都是一个重要问题,甚至带有文化倾向。“文化大革命”时的“同志”和新中国成立前的那一声“同志”分量便不同,而当今的“同志”在特定环境里更成了一种专指,使得人轻易不敢用了。《红楼梦》里的称呼是一种身份,对于男孩子,比他大的人或者长辈可以称他为哥儿,比如环哥儿、兰哥儿。主子小姐们一般称为姑娘,比如林姑娘、宝姑娘,亲昵点的就成了林丫头、宝丫头,但下人身份的人是不能这么称呼主人的。下人身份的女孩也被人尊称为姑娘,多是地位比她们还低或者相当的人来用,但仆人对主子,小辈对长辈,你、我、他的称呼一般是要慎用的。
平儿和凤姐关系非同一般,但地位不同,平儿一般是称呼凤姐为奶奶的。第五十五回,平儿向凤姐汇报探春执政的情况,凤姐推心置腹地把心里话说出来:“若按私心藏奸上论,我也太行毒了,也该抽回退步,回头看看;再要穷追苦克,人恨极了,他们笑里藏刀,咱们两个才四个眼睛两个心,一时不防,倒弄坏了。”并嘱咐平儿不要与探春分辩,不要和她争竞。平儿觉得自己做得足够好,又觉得凤姐真拿自己当知心人,便忘了讲礼数,还没等凤姐说完,便笑道:“你太把人看糊涂了!我才已经行在先了,这会子才嘱咐我!”凤姐因为前一段时间打了无辜的平儿,听了平儿嘴里没上没下的称呼,心里因有歉疚,表现得就比较宽容:“这不是你又急了,满嘴里‘你’呀‘我’的起来了!”“你”与“我”放在一起,表示的是一种平等。但凤姐并不真心恼平儿,反说现在没别人,咱们一起吃饭,以示亲密。
袭人和晴雯吵架,袭人站在宝玉旁边说,“原是我们的不是。”她把自己和宝玉放在了平等地位。晴雯听了立即讽刺道:“正经明公正道的,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哪里就称起‘我们’来了!”这里的姑娘是指像平儿那样做了通房丫头的人,地位比大丫头要高,而且是夫与妾的关系。所以袭人听了便红了脸,没话反驳,只好败下阵来。
晴雯此时心比天还高,但她的心终究也是与自己同地位的人比较。她瞧不起那种靠献殷勤得来的施舍。或者她也明了袭人与宝玉二人的勾当,自始至终保持了一个清白女子之身。但在她病中挣扎着为宝玉补孔雀裘后,内心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宝玉过生日,怡红院大摆宴席,不仅吃了一坛子酒,还又唱又闹。第二天,晴雯把这事儿当笑话说给平儿听。平儿说你们白和我要了酒来,也不请我,还说着给我听,这不是气我吗?晴雯就赶紧表白还有机会,说:今儿他还席,必自来请你,你等着罢。平儿为称呼的事被凤姐教训过,对这词很敏感,就明知故问:他是谁?谁是他?晴雯顿时把脸飞红了。平儿笑骂道:不害臊的丫头!
平儿骂她不害臊,意思应该和晴雯抢白袭人是一个意思。晴雯虽然和袭人年龄一般大,却没有袭人成熟,她只知道丫头能争到的地位是妾,却一直懵懵懂懂并不懂情。而病补孔雀裘时,宝玉是一直陪伴着她,并且一会儿问她喝水不,一会让她歇一歇,一时又拿斗篷替她披在背上,一时又拿枕头给她靠着,后来又请医熬药,这种无微不至的照顾与重视,使晴雯真正体会到宝玉对自己的用心与关切,也让她明白了情的分量与爱的温暖。也许正是这次,才使得晴雯爱上了宝玉,并且在临终前大胆表白出来。
付出与得到同样重要,晴雯在为宝玉舍命工作的同时,体会到了为所爱的人付出的快乐。而这一件事,是别人都做不了的,这更增了她的自豪,而她也得到了相应的回报。宝玉与晴雯两个人的心肯定要比过去亲密一层了,晴雯也就不在乎是不是有那个名分了,而是自觉地把自己放在了那个地位上,言谈间不自觉地就把自己和他划在了一处。这在那次为跌了扇子吵架时根本不可能,而宝玉那时也是一声声喊着要撵了晴雯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