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天短,他们每天上窑,天都黑透了。今天快升到窑口时,觉得上头有些发白,以为天还没黑透呢。等雪花落在脖子里和脸上,他们才知道下大雪了。宋金明说:“下雪天容易想家,咱们喝点儿酒吧。”
唐朝阳马上同意:“好,喝点儿酒,庆贺一下咱们顺利留下来做工的事儿。咱先说好,今天喝酒我花钱,我请我哥,宋老弟陪着。你们要是不让我花钱,这个酒我就不喝。”
不料唐朝霞坚持他要花钱,他的别劲上来了,说:“要是不让我花钱,我一滴子酒都不尝。我是当哥的,老是让兄弟请我,我还算个人吗?”他说得有些激动,好像还咬了牙,表明他花钱的决心。
唐朝阳看了宋金明一眼,作出让步似地说:“好好好,今天就让我哥请。长兄比父,我还得听我哥的。反正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弟兄俩谁花钱都一样。”
女老板热情地迎上去,唐朝阳点了一份猪肉炖粉条,一份白菜煮豆腐,一份拆骨羊头肉,还要了一瓶白酒。点好了菜,唐朝霞说他去趟厕所,出去了。宋金明估计,唐朝霞一定是借上厕所之机,从身上掏钱去了,他的钱不是缝在裤衩上,就是藏在鞋里。宋金明没把他的估计跟唐朝阳说破。
宋金明估计得不错,唐朝霞到屋后的厕所撒了一泡尿,就蹲下身子,把一只鞋脱下来了。鞋舌头是撕开的,里面夹着一个小塑料口袋。唐朝霞从塑料口袋里剥出两张钱来,又把钱口袋塞进棉鞋舌头里去了。
唐朝阳和宋金明计划好了要“优待”他们的点子一下,用酒肉给点子送行,他们当然不会放过点子唐朝霞。
5
在打死点子之前,他们都闷着头干活,彼此之间说话很少。唐朝阳没有再和生命将要走到尽头的点子表示过多的亲热,没有像亲人即将离去时做的那样,问亲人还有什么话要说。他把手里的镐头已经握紧了,对唐朝霞的头颅瞥了一次又一次。在局外人看来,他们三个哥们儿昨晚把酒喝兴奋了,今天就难免有些压抑和郁闷,这属于正常。
今天的唐朝霞,情绪不大对劲,像是有些焦躁。唐朝阳打了一个眼,他竟敢指责唐朝阳把眼打高了,说那样会把天顶的石头崩下来。唐朝阳当然不听他那一套,问他:“是你技术高还是我技术高?”
唐朝霞倔头倔脸,说:“好好,我不管,弄冒顶了你就不能了。”
“我就是要弄冒顶,砸死你!”唐朝阳说。
宋金明没料到会出现这种局面,唐朝阳这样说话,不是等于露馅了吗!他喝住唐朝阳,质问他:“你怎么说话呢?有对自己的哥哥这样说话的吗?你说话知道不知道轻重?不像话!”
唐朝霞赌气退到一边站着去了,嘴里嘟囔着说:“砸死我,我不活,行了吧!”
唐朝阳的杀机被点子的话提前激出来了,他向宋金明递了个眼色,意思是他马上就动手。他把铁镐在地上拖着,在向点子身边接近。
宋金明制止了他,宋金明说:“运煤的车来了。”
唐朝阳听了听,巷道里果然传来了骡子打了铁掌的蹄子踏在地上的声响。亏得宋金明清醒,在办理点子的过程中,要是被运煤的撞见就坏事了。
骡子的蹄声一消失,两个人就下手了。宋金明装着无意之中把点子头上戴的安全帽和矿灯碰落了。他这是在给唐朝阳创造条件,以便唐朝阳直接把镐头击打在点子脑袋上,一家伙把点子结果掉。唐朝阳心领神会,不失时机,趁点子弯腰低头拣安全帽,他镐起镐落,一下子击在点子的侧后脑上。他用的不是镐尖,镐尖容易穿成尖锐的伤口,使人怀疑是他杀。当铁镐与点子的头颅接触时,头颅发出的是一声闷响,一点儿也不好听。人们形容一些脑子不开窍的人,说闷得敲不响,大概就是指这种声音。别看声音不响亮,效果却很好,点子一头拱在煤窝里了。
点子唐朝霞没有喊叫,也没有发出呻吟,他无声无息地就把嘴巴啃在他刚才刨出的黑煤上了。他尽力想把脸侧转过来,看一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的努力失败了。他的脸像被焊在煤窝里一样,怎么也转不动。还有他的腿,大概想往前爬,但他一蹬,脚尖那儿就一滑。他的腿也帮不上他的忙了。
紧接着,唐朝阳在他“哥哥”头上补充似的击打了第二镐,第三镐,第四镐。当唐朝阳打下第二镐时,唐朝霞竟反弹似的往前蹿了一下,蹿得有一尺多远,可把唐朝阳和宋金明吓坏了。不过他们很快发现,这不过是唐朝霞最后的挣扎,连第三镐、第四镐都是多余。因为唐朝霞在蹿过之后,腿杆子就抖索着往直里伸,当直得不能再直,突然间就不动了。正如平常人们说的,他已经“蹬腿”了。
唐朝阳和宋金明对视了一下,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
这是他们联手办掉的第三个点子。
为了使事情显得更逼真,他们又往顶板上轰了一炮,轰下许多石头来,让石头埋在唐朝霞身上。这样一来,不管让谁看,都得承认唐朝霞是死于冒顶事故。
7
运煤的车返回来后,唐朝阳刚听到一点儿骡子的蹄声,就嘶喊起来:“哥,哥,你在哪儿呀?……”
宋金明迎着运煤的车跑过去,说:“快快,掌子面冒顶了,唐朝阳的哥哥埋进去了!”
两个运煤的窑工二话没说,丢下骡子车,让骡子自己拉着走,他们跑着,随宋金明到掌子面去了。
唐朝阳一边扒石头,一边哭喊 :“哥,哥,你千万别出事!哥,哥,你听见了吗?你一定要挺住!”
宋金明和两个运煤的窑工也扑上去帮着扒。其中一个窑工安慰唐朝阳说:“别哭别哭,你哥哥兴许还有救。”
唐朝霞被扒出来了,唐朝阳把他扶得坐起来,晃着他的膀子喊:“哥,你醒醒!哥,你说话呀!哥,我是朝阳,我是你弟弟朝阳呀……”
这趟车没有装煤,他们把喊不应的唐朝霞抬到车斗子里,由唐朝阳怀抱着,向窑口方向拉去。
铁罐一见天光,唐朝阳复又哭喊起来,他这次喊的是“救命啊,快救命——”在窑上的人听来,像是唐朝阳自己的生命受到了严重威胁。
窑主听见呼救跑过去了,问怎么回事。窑主并不显得十分慌张,手里还拿着烟嘴和烟。窑主转向问宋金明怎么回事。
宋金明受冻不过似的全身哆嗦着,嘴唇子苍白得无一点儿血色,说:“掌子面冒顶了,把唐朝霞埋进去了。我和唐朝阳,还有两个运煤工,扒了好大一会儿才把唐朝霞扒出来。我们是一块儿出来的,要是唐朝霞有个好歹,我们怎么办呢!”他声音颤抖着,流出了眼泪。
唐朝阳和宋金明是交叉感染,互相推动。见宋金明流了眼泪,唐朝阳作悲作得更大些,“哥,哥呀,你这是怎么啦?你千万不能走呀!你赶快回来,咱们回去过年,咱不在这儿干了……”他痛哭失声,眼泪流得一塌糊涂。
窑主猛吸了两口烟,蹲下身子,颇为内行似的给唐朝霞把脉,同时看了看唐朝霞的眼睛。把完脉,看完眼睛,窑主站起来了,说:“脉搏一点儿也没有了,瞳孔也放大了,看来人是不行了。”窑主叫两个人把死者抬到澡堂后面那间小屋里去。
唐朝阳像是不同意窑主作出的结论,哭嚷着:“不,不,我哥昨天还好好的,我们还一块儿喝酒,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呢?”
窑主说:“这要问你们自己,你们说自己技术多么高,结果怎么样?刚干几天就冒了顶,就给我捅了这么大的娄子。”
宋金明把冒顶的说法又强调了一下,他说:“谁愿意让冒顶呢,谁也不愿意让冒顶。矿长对我们不错,我们正想好好干下去,谁想到会出这么大的事儿呢!”
澡堂后面的小屋是一间空屋,是专门停尸用的,类似医院的太平间。唐朝霞被放在停尸间后,那些围观的人也跟过去了。窑主发了脾气,说:“你们谁他妈的不走,我就把谁关进小屋里去,让谁在这里守灵!”那些人这才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