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事开头难。既然已经有人开了头，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容易多了。子柚没有转弯抹角，以一种谦恭的姿态直截了当地说：“我想要五年前孙天德先生签字的那份土地转让协议原件。”

她刻意强调外公的名字，而没加称呼，是希望对面的先生能在心理上将她与外公的距离拉远一些，以便她有机会说服他。

江离城唇角那抹若隐若现的冷笑看起来更分明了：“出乎我的意料。你打扮成这副殉难者的样子来这里，我本以为你想求我放过仰仗你们家生活的那上万员工。”

“我没那么伟大，顾不了那么多。如果毁掉天德集团可以让您泄愤的话，请随意。可是，孙先生他年事已高，身体状况很差，您毁了他一生的心血，已经是给了他最致命的打击，何必补上这最后一刀？把一位年近古稀、一只脚已经迈入坟墓的老人送入监狱，不会令您更有成就感的。”她低声说，语气卑微。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小姐，这话曾经是你讲过的。”

她不记得了。在多年以前，他们只见过三次面，真正说过话的只有那天下午。那天她为了不冷场，曾经说了很多话，那是她活过的这二十几年来，或许可能再加上以后的岁月里，说话最多的一天，文学艺术天文地理似乎都说了。后来终于冷了场，她找不到新话题，而他也不救场，两个人陷入沉默。再后来，他俩做了一些别的事情。这些年来，她但愿可以忘记那天全部的细节，又怎会去努力记得自己说过什么。

“江先生，您比我更清楚，做到这个地步，没有谁是完全清白的，只是运气好坏而已。所以，”她看着他的眼睛，尽量做出一副柔弱无助但又坦诚无畏的样子，不会让他产生逆反情绪，但也不至于大失自尊，但她心中忐忑不安，不知下一句话应该怎样讲，既能打动他，又不会触怒他。

“所以，孙先生的运气真是不好。”江离城礼貌地将她的话补充完整。

子柚无力地垂下眼睛，再抬头时，眼中已有了凄然的神色：“当年您父亲因为陷入困境而不幸身故，如今我的父亲也几乎在同样的处境中身亡。我的妈妈……她也是自杀而死的。而我舅舅，早在你我都出世前，就成为这桩恩怨的第一个牺牲品。现在，外公……孙先生他，早年丧子，晚年丧妻丧女，我父亲，他的女婿——他最得力的助手也已经不在人世，他拼搏了几十年的事业已经无力回天。他在这世上已经只剩一个什么都做不了的我。这样的处境，难道还不足以平息你的仇恨吗？请你高抬贵手，放他一条生路。毕竟当年他并没有赶尽杀绝，不然，您今天也没机会坐在这里……”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一句时，几乎没底气说下去。

江离城蓄在唇边那个笑容终于绽开。他的笑令他的面容柔和了几分，但说话的内容让人更加心凉了几分。

“你这是在开导我？这段话的意思是否可以概括为：冤冤相报何时了？真可惜，当年为什么没有人对尊敬的令外祖父孙先生进行这样一番心灵洗礼？否则我也可以省不少事。”他的目光冷冷地扫过她的脸，“赶尽杀绝？好提议。为了不让以后的我也有今天，我确实应该不留下任何的隐患，包括你，陈子柚。”

子柚已经很苍白的妆容，此时更加苍白了几分。她不擅辩论，平时用沉默来藏拙，此时这项缺点暴露无疑。她紧紧咬住下唇，以免它的颤抖泄露了自己的紧张。她的手指紧紧捏着袖口里妈妈留下的珠链，将那些珠子深深印进肉里，压得腕骨剧痛。她希望这种硬度与疼痛，以及妈妈的魂魄，能够带给她足够的勇气和力量。她的口中滑过一点腥甜，想来唇已被自己咬破。她悄悄吮掉唇上的血，知这动作不合宜，但自己血液的味道令她刚才慌乱的情绪迅速沉淀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