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年长的喇嘛,原来并不属于巴桑寺。他是第巴桑结甲措特意派来的六位经师之一。桑结把他们派到巴桑寺来,是为了让阿旺嘉措接受作为达赖喇嘛所必须接受的训练。他们都是精通佛学的学者,其中各个教派的都有。桑结甲措显然出于对五世达赖的尊重,继承了他在世时采取过的做法。那时候,五世达赖虽是格鲁巴〔1〕的主宰,却顶住了不少人的非议,在布达拉宫里和其他的大寺院里保留了几名别的教派的著名喇嘛。他说,多了解一些不同教派的情况,总比什么都不懂或者只有单方面的知识要好一些。
这六位经师在从拉萨出发以前,桑结甲措代表已不存在的五世达赖晓谕他们:到达错那宗以后,不要说是来自拉萨,只说是来自后藏的几个寺院,为了发展佛教,进行学术交流,培养新一代的喇嘛,以备再建寺院。至于阿旺嘉措,不过是有人向他推荐过的一个比较聪明的孩子而已。桑结甲措向他们强调说,这样做并没有什么隐秘之处,只是避免引起涉及政治方面的猜测,产生不必要的麻烦,发展佛教确实是唯一的目的。
经师们请第巴向五世达赖转奉至高至诚的敬仰之心和不折不扣的顺从之意,怀着满腔的宗教热情,来到了错那宗的波拉。他们受到了巴桑寺上上下下的欢迎,对于招收儿童学经的想法给了很大的支持。淹没在大串名单中的阿旺嘉措,是不会引起任何人的特别注意的。这些情况,阿旺嘉措和他的母亲当然更是一无所知。
让我们回到他们母子的小屋中来吧。
“阿妈,你说,我去不去?”阿旺嘉措接着表示说,“我听阿妈的话。”
“我们都应当听佛的指引。既然是佛的旨意,要赐福给你,是要遵从的,是要感激的。”次旺拉姆的柔和的语调里充满了虔诚,“你说呢?”她把儿子看做大人一样,认真征询着他的意见。
“阿爸嘱咐我说:用珠宝装饰自己,不如用知识丰富自己。我想学知识……识字的人在寺院里,书籍也在寺院里……”
“说得对。我想,你阿爸还在的话,也会让你去的。”
“家里就剩你一个人了,谁帮你干活儿呢?你会想我的。”
“好孩子,你只要不老想着我就好了,学经的人应当只想着佛,只想着来世,只想着众生的苦难。将来,如果你能受戒,当了正式僧人,就更不能惦记家了。”
“这里的僧人,不是也可以在家里干活吗?”
“他们信红教。谁知道以后你会信什么教派呢?”
“我要信能够在家帮你干活儿的教派。我不能不管阿妈。”
“好儿子!阿妈还不老,身体也很好。再说,伯伯那森和刚祖会来帮忙的。”次旺拉姆的眼里闪着泪花,把儿子紧紧搂在怀里,“你聪明,懂事早,记性好,又有了这样的机会,一定能超过你阿爸,成为一个更有学问的人。去吧,去吧……”
“阿妈,你不要哭。我一定常来看你!不要哭了阿妈……”
第二天黎明时分,阿旺嘉措背着一个不大的皮口袋作为行囊,跟在老喇嘛的马后,出了村子,缓缓地向北走去。
走了很远,他又一次回过头来,望见阿妈站在一道不高的卵石墙上,上身微微地向前倾斜着,霞光从侧方射来,把她的白色上衣染成了粉红色。她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像一尊白度母仙女的塑像。
他喊了一声“阿妈……”声音低得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他扬起手,朝阿妈挥动着。次旺拉姆也高高地扬起了手臂……啊,她不是一尊仙女的塑像,她是一位活生生的母亲!
沿着向北延伸的马蹄印痕,他向后倒退着跟进。他望见阿妈用双手捂住了脸面……
他万万没有想到,那就是阿妈留在他眼中的最后的身影!
……
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了他最熟悉的歌声——家乡的歌声:
深谷里堆积的白雪,
是巍峨的高山的装扮。
莫融化呀,请你再留三年。
深谷里美丽的鲜花,
是秀美的深谷的装扮,
莫凋谢呀,请再盛开三年。
家乡的俊美的少年,
是阿妈心中的温暖,
莫离开呀,希望常聚不散。
歌声像是从山上响起来的,又像是从云中飘下来的。悠扬中含着悒郁,深沉中透出悲凉。他听着,听着,鼻子一阵发酸,对于听这首歌,他还从来没有如此动情。
他的纯真的幼小心灵,曾经幻想过自己能变成一只生着花翅膀的小鸟,飞离家乡,飞向天外,去看看远方的世界,高高的群山那边,一定有许多美好而奇妙的东西。现在,他果真要到大山的那边去了,就像在梦境中一样,他感到整个的身心都轻飘飘的。他的脚步却是沉重的,他的小靴子在地面上发出嚓嚓的声音,每走一步都像是从泥土中拔出一棵小树。
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又是第一次离开自己的阿妈,自己的家乡,离开他熟悉了的一切。这一切都是实实在在的,含着感情的,却逐渐地留在了身后,而在远方等待着他的,不管怎样想象,总是那样模糊,那样虚幻。
他不由得回过身去,再望邬坚林,那个小村庄也已经变得模糊起来。他瞪大了眼睛,极力地寻觅,再也看不到阿妈的身影了。
十一月的山风,从北方迎面吹来,把他的脸吹得冰凉。他的眼睛也模糊了,连路也看不清了,只觉得脸上有什么虫子在爬,滚烫,滚烫……
他只能跟随着老喇嘛催动的马蹄继续向北方走去。北方啊,北方,北方到底有些什么呢?
路上,他碰上了背着满桶水的人,在勒邦湖畔又遇上了举行婚嫁仪式的送迎队伍。他记得阿妈说过,对于出门人,这都是吉祥的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