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被杀的和嫁人的(4)

仓央嘉措 作者:高平


许多天里,他夜间半睡半醒,白天不思饮食,唯有纸笔不离手边。

他看见挂在墙上的弓箭,写道:

去年栽的青苗,

今年已成秸秆;

青年骤然衰老,

身比南弓还弯。

他望见窗外的经幡,想到自己为仁增汪姆送过祈福的幡儿,又写道:

用手写的黑字,

已被雨水冲消;

内心情意的画图,

怎么也擦不掉!

他走到镜子跟前,写道:

热爱我的情人,

已被人家娶走;

心中积思成痨,

身上皮枯肉瘦。

当他悔恨没有早些正式求婚时,又写道:

宝贝在自己手里,

不知道它的稀奇;

宝贝归了别人,

不由得又气又急!

绝望的苦恋虽然高尚,毕竟没有出路。如果自己不宽解自己,岂不会发痴发疯吗?于是,他写道:

野马跑进山里,

能用套索捉住;

情人一旦变心,

神力于事无补。

随着时间的流逝,心灵的创伤渐渐地愈合着。仓央嘉措终于熬过了第一次失恋的痛苦。

当一个人冷静下来之后,他的思考便有了丰富的内容和理性的价值。感性的东西好比草原,理性的东西好比雪山。没有草原,雪山就无处站立;不登雪山,也就望不清草原。

近来发生在故乡的两件事,引起了仓央嘉措的深思:对于杀害那森的那个甲亚巴,我只说了一句要惩治的话,第巴就坚决而迅速地把他正法了;而对于我付出了那么多感情的仁增汪姆,我却半句话也不能说,更无法阻挡她嫁给别人。我有权报恩,也有权报仇——尽管我没有仇人,而且也不想报复——却无权守护自己的情人。在别的方面,我像是一个巨人;在爱情上,还不如一只小鸟。不想要的却得到了,想丢也丢不掉;想要的倒得不到,而且是这样无能为力。都说是佛爷决定着人们的命运,而佛爷的命运又是谁决定的呢?众生啊,你们在羡慕着我,可知道我在羡慕着你们吗?……

一粒反抗的火种在他的心头闪烁着。但是反抗谁呢?第巴吗?第巴对他并无恶意,而且爱护他;蒙古的王公吗?他们并没有参与选他为灵童和送他到拉萨来坐床这些事情;皇帝吗?他远在北京;是谁呢?是谁在故意为难一个叫仓央嘉措的人呢?……是的,还是那种力量,那种把他往旋涡中推搡的力量!它不是来自哪一个人的身上,它是无形的,却是强大的。光躲是不行的,躲避固然也是一种武器,却不能造就勇士;必须在无处可躲的时候,向进逼者反击!

一个人穿上了袈裟,就应当成为会走动的泥塑吗?华丽的布达拉宫就是爱情的断头台吗?爱自己的情人和爱众生是水火不相容的吗?来世的幸福一定要用今世的孤苦去交换吗?成佛的欲望和做人的欲望是相互敌对的吗?……他越想心中越乱,疑问越多,深陷在矛盾之中。

他摇了摇铃,叫盖丹前来。

“有件事我想问问你。”六世说,“作为随便交谈,不必有什么顾及。”

“是,佛爷。我一定如实回奏。”盖丹多少有点紧张。

“坐下吧。”六世轻声叹息着,“我这里真成了佛宫啦,来添灯敬香的人多,来随便谈心的人少。你明白吗?我很不喜欢这样。”

“这也难怪。”盖丹慢条斯理地说,“谚语讲:大山是朝拜的地方,大人物是乞求的对象。您只是赐福于人,并不有求于人,这正是您的高贵之处。”

六世摇了摇头:“鸟用一个翅膀飞不上天空,人过一种生活会感到厌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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