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婆婆的丧事

我与李宗仁 作者:李秀文


一九四二年,德邻在重庆开会结束后,请假十天回桂省亲。婆婆年高体弱,德邻不忍离开,但假期已满,不得已又回桂林,等飞机回重庆。谁知天气关系,飞机迟迟不到,德邻遂又折回乡间。此时母亲突然病重,德邻再不忍离开,终日陪侍在床前。一晚半夜,婆婆溘然长逝,享年七十六岁。德邻悲不自胜,频频说道:“身为儿子,少小外出,戎马半生,未得奉孝母亲,溘然弃养。回忆母亲教言,训我以国事为重,言犹在耳,本意做一番事业之后,引退还乡,侍奉老母,谁知道子欲孝而亲不在!”他悲痛之极,遂急电中央续假十日,在家遵旧制成殓,守灵开吊。

婆婆丧事之隆重,实为空前盛况。

德明大伯说,母亲一生含辛茹苦,生时有福留给后人,如今百年归天,岂能节省。便放手大办丧事,德邻亦不忍劝止。其实,当时我家已非一般,欲罢也不能。中央已派人来为之成立治丧委员会( 蒋介石亲自来电托李济深代表他做治丧委员会主任 )。随着,上自中央,下至地方机关团体,亦都派专人来设祭凭吊。蒋介石以及各政府大员都纷纷来电致唁。

所有各界知名人士数百多人送献的挽联多副,只记得部分,其中:

蒋中正的是:

大地遍干戈正倚贤郎同扫荡

寸心怀饥溺遥瞻慈范更低徊

于右任的是:

墨径从戎攘夷勋业称微管

蓼莪增痛告庙文章足报刊

冯玉祥的是:

羡哲嗣之大才纬武经文督师歼寇奇勋著

痛慈母兮隔世丸熊封鲊教子精忠懿范垂

李济深的是:

举世说奇勋百战归来暂息征尘悲陟屺

懿徽闻令母八旬寿考徒瞻遗像怅登堂

蔡廷锴的是:

仁爱仰慈晖登七十古稀瑶岛递归真漓水长流心倍惋

故交钦哲嗣立百战勋绩精忠垂母教北堂归侍痛宜深

李四光的是:

奇功何让灭匈奴百战艰辛养老乐余年慈训有方宜受福

懿范岂惟封鱼鲊一生纯朴淳风敦薄俗母仪奕叶水流芳

徐悲鸿的是:

福寿全归富有龙韬看哲嗣

云山远隔难随鹤驾献生刍

田汉有挽诗一首:

徐州转战迄今兹,上将归来鬓半丝,

带甲慈帏犹戏彩,一时千载未为迟。

几回敌溃不成军,孰致将军不世勋,

雄师尽扫倭氛日,家祭应先告太君。

当时,家中至亲、五服之外,凡属附近乡亲,都一律出动,着手治丧。先是开堂设灵,一连三日,除政府官员祭奠外,方圆数十里,不论男女老幼,人手一炷香一吊纸,都来跪拜,有频频拭泪、默默哀伤的,更有痛哭失声的,都是平日受过婆婆恩惠的。就是平时不曾受到好处的,也趁机会来赶闹热,当作百年难逢一次的盛会。

这三天,照例大开筵席,来人如潮,开筵亦如潮。村中男人都来帮厨,杀猪不计其数,只好把打谷桶都抬来盛猪肉,那盛况我也是事后才知道。因为我们做孝子孝妇,成日跪跪拜拜,谢祭哭灵,连日来灯火通宵达旦,我们已不知甚白昼黑夜了,有时张眼一看,只见个个眼红鼻肿,好似失了魂魄。

乡中老人高寿逝世,凡有来吊纸的,吃罢酒饭,必例行发给寿碗。我婆婆属福寿双全,富贵命归,更自不同些,按人头发寿碗。乡间有些人,有的出于悼念之心,天天来凭吊,有些人则是趁此多得一顿饱餐,因为每席都有几大碗肉。于是有人便传为美谈,说头老夫人生时积福,百年升天,还照顾我们穷人家,一个月不需买菜买肉。其意思是,只需一炷香烛,便可获一家饱餐,一连几天“打包”( 乡中凡是做客吃酒,都兴“打包”——把肉菜包回去 ),岂不是有许多肉食了。有人竟然用水桶一边挑肉一边挑碗回去。我家是一概听便,来者招待。此时用钱真如流水,一切都如流水啊!

还有做孝服,五服之内,姑舅表亲的全做孝服,上下乡亲则发白带围腰,还处处帐挂孝幔,光是白布就用去几百匹以上。

德邻眼看太铺张了,便说:“国难期间,一切从简为宜。”但是德明大伯说:“你在外面做你的官,管你的百万官兵;但是在家里,可得由我做主,无论如何,我要把娘的丧事办得要怎么好看就怎么好看,只要对得起老人家,卖田都不在乎。何况中央还派了这么多官员来主持丧事。”德邻也奈何不得,只好由他。

灵堂也要设男女两大厅,女人们举哀是号啕大哭,男人们则是眼泪涟涟。一连三四日,人人已疲惫不堪。可是每次开奠,无一人不到,否则便是不孝。小孩们也一律由大人领着跪拜。

德洁随德邻回来奔丧,按照我家规矩,每次开堂祭奠,她都和我同在一起。有一次跪拜的时候,她本在我后面,因要跪到我的前头,她的手几次把我的头发撩拨得飞痛,我一时性起,把她的手挡开,并对她瞪了一眼说:“你放规矩点!”她脸立时飞红,说我打了她。以后德明大伯便叫她随着男人那边去拜奠,谁也不敢多言。德邻也不怎么样。

外面传说我打了她,其实,并非如此。只不过在婆婆丧事之时,我居然对她训斥,对她来说,也够不体面了。

与家中开奠的同时,桂林也开奠三天,是在东镇路德邻寓所举行的,全由治丧委员会主持,便于中央及地方来人,因交通车辆关系不能个个下乡尽礼,每日也是车水马龙,三天之后,还来人不断。

治丧会收到的挽联、挽词、唁电、唁函、祭文、诔文等,总计不下千数,从厨房、侧屋一直挂到大门外。

出殡那天,更是人山人海。灵柩由数十亲丁抬起稳步而行,所有孝子、孝妇、孙男、孙女、侄男、侄女,以及姑舅表亲等,一律按亲疏随灵,举哀尽礼,妇女则放声痛哭,家中女亲众多,一时哭声震天,乡亲想起婆婆生前好处,亦为之泣下和叹息。

送葬的人多,观光的人更多,公路两旁,分列两行接成一里多长的人墙,人人腰围白布,目送灵柩至坟地还不散。灵柩前面,有成百军乐队和本乡村的几十名吹鼓手吹奏。至于燃放爆竹、撒纸钱,则由十数乡亲专管。葬礼之盛,传为一时之最。

丧事过后,一连多日,家中还忙乱不堪。我胃痛发作,只好卧床休息,而德邻于婆婆入土之后,就要匆匆赶回重庆。这个家,顿时冷落下来,只剩得一片凄凉,空屋中的鸽子,咕咕咕,不断地叫得人心酸。

那年我住在乡间的时间最长,直到桂花街的新楼落成,我才上桂林迁入新屋。

在桂花街住的这两年,我还变得很迷信,尤其当我看到外面难民满街,马路旁边睡满骨瘦如柴的老人孩子,还有断手折足的伤兵,我会蓦然想起丈夫。自从婆婆去世以后未见过面,如今他在老河口五战区任司令,他打起仗来,身先士卒,台儿庄一役虽说打得鬼子惨败,但以后又会怎样呢,保得住战火中平安无事吗?因此常叫侄媳陪我到伏波山、叠彩山去烧香拜菩萨,保佑我在抗日前线的丈夫和远涉重洋的儿子平平安安。这两年,自己虽住得舒服,但无时不是忧心忡忡,生怕大难临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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