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桂林时间不多了。许多亲友知道我不久将要远行,从二月底开始,便不断有人请酒为我饯行。直到四月初,幼邻从香港专程回来接我,同行的有他的好友关先生。
幼邻离开桂林十多年,他对桂林是陌生的,对家乡头也没有多少印象。打算只有五六天时间逗留。几天时间又觉其太短,我要幼邻回乡下看看祖屋,看看家中亲人,还要回村头看大舅一家。关先生也一道去,在乡下只一天时间。
我们家乡,虽说没什么好风景,可是,林中山雀成群,路旁草莓遍地,倒引起关先生的兴致,说草莓这东西,在美国是最受欢迎的,也很贵,想不到这里遍地都是。可惜还不到成熟,否则可以大饱口福。还说可惜不带鸟枪,否则今晚可以吃到油炸雀肉松。
回到桂林,一连几天,幼邻陪关先生去游月牙山、七星岩、象鼻山等桂林名胜。其中,一个晚上去看桂剧。
看桂剧不算什么新鲜有趣的事,我是桂剧院股东之一,却不曾看过几次,觉得剧院场地太旧,座位不舒适,招待关先生未必好。但是经不起大家怂恿,说桂剧是经过名剧作家欧阳予倩先生的改革扶植,其中的几个艺人,又是马君武为之赞赏过的,如小飞燕、小金凤,都是桂剧界红人,名噪一时,非看不可。幼邻和关先生不表示反对。这样,大家便兴致勃勃起来。讨论要提前点好剧目,经过内行人的推荐,点了小金凤的《拾玉镯》,小飞燕的《哑子背疯》,天辣椒的《武家坡》。
外面早有耳报神,传说李代总统的儿子从美国回来,要看桂剧哩,今晚准有好戏看了。因此门票销售一空,还加了许多座位。
大家来看戏,更想看看李代总统的儿子。我们一到戏院,观众便不约而同目光从四座向幼邻和关先生投过来。不少人窃窃私语:“这两个谁是代总统的儿子呀?”“肯定是左边的那个,你不见他的相貌像李老总,也像大夫人吗?”弄得幼邻和关先生都莫名其妙起来。直到开场了,还嘤嘤嗡嗡的。幼邻说早知道这样,不必多此一举。
艺人们都很卖力演出她们的拿手好戏,观众喝彩不绝。我特别喜欢看小飞燕的《哑子背疯》。幼邻也说这戏好看,还说管弦拉得很好。
演戏结束了,艺人谢幕,便有人把预先打好的红包送上台,说是李公子奖的,每位主角五块大洋,另外十块给其他艺人。这更招来许多不同的眼光。其实不是幼邻所做,是一些亲戚从中凑趣,说是李公子既然点了戏,不能不特别给奖。幼邻说这是旧官僚作风,但已来不及收回。
在桂林最后一天,大哥、起潜、嘉球等设家宴为我们饯行。晚上我着意把家事交代一番:建新旅馆事交起潜经理,桂林房屋由嘉球管,还有几十年积聚的金镯子、金钱、金叶等共计二十多两给侄媳代收,等以后慢慢托人带给我。那时海关有规定,每人只能带二两黄金出去,幼邻不肯违反海关规定,我也怕出岔子。因此,我只带一副镯子,幼邻带一条金链,就此出去。到香港有人笑我:“大夫人真太老实了,人家几百条黄金带出来,而你们只各带二两。”这二十多两黄金,直到我一九七三年归国时问起,嘉球说,国内“三反”运动时已把它归公了。我一向把钱财当身外之物,便不再多问。
一九四九年四月上旬,我告别桂林,告别大哥,一行两部车子开往机场。起潜、嘉球夫妇及侄孙们,琼英,还有王太都到机场送行。
这一别,谁料到彼此都历尽风霜,整整二十四个寒暑之后,我才得以重返家园。但许多人已再见不着。琼英远去台湾,大哥做了古人,起潜亦已病故,只有嘉球一家安然无恙,得以团聚。
嘉球夫妇自结婚以来,多半时间与我相处在一起,特别是幼邻出国之后,有他们待着;几个儿女,伴随在我身边,承欢照顾,犹如母子婆媳。而我在暮年之时,又得团聚,同享天伦之乐,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