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夏知道自己要坚强,她总是比一般的人早熟。父亲在生命里的缺失让她如同无人照管的野草一般蓬勃生长。所以每次母亲亲自帮她剪出了比男生还短的参差不齐的游泳头时,她都默默地看着散落在地的黑发,一声不吭。她乖乖地套上母亲买来的黑色或者藏青色的过时的衬衫,将身体的每一寸皮肤都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然后在穿着花枝招展的长裙的女孩中间,躬起背脊,竭力希望自己看起来显得小一些。
有一些话不能对母亲说,她习惯对着墙壁上父亲的照片喃喃自语。父亲目光的注视打开了她内心尘封已久的角落,她听那些在槐树下乘凉吃西瓜的老人们提起过,她有着和她父亲一样深邃的眼睛,琥珀色的瞳仁,她母亲当初就是被这双眼睛迷住,和这个云游到此的诗人发生了一夜情,而就算许多年后的现在,母亲仍然会趁她不注意反复擦拭那张照片。
她最近一次对父亲说的话,是她很想要百货商店里那个紫水晶蝴蝶的发卡。母亲最近实在太忙了,她的头发终于留长了一点,勉勉强强可以碰到眼睛。
有一天中午,卡布递给了她一个蓝色的盒子,她以为是卡布母亲做的梅花糕或者绿豆糕,打开去看到黑色的天鹅绒,上面赫然躺着一对紫水晶发卡,水晶切面反射出凛冽的光芒,丝绸一般。
他摸摸她的头,然后将手伸进她的发根处,揉乱她的头发。
她以为他会转身离开,却未曾料到他回过头来,从她手上拿过发卡,用手指将她的刘海理顺,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发卡别在她一边的刘海上。
他的眼睛晶晶亮亮,脸上有微微的红晕,她以为他生病了,想要摸他的额头,却被他一把捧住脸颊,他的嘴唇碰到她的嘴唇,干裂的嘴唇,泛着白色的皮的嘴唇。
他很快跑开了,她愣了一下,慢慢蹲了下来,她以为亲吻之后就会生小孩。她觉得她一旦生了小孩,一定会被妈妈用竹笤帚追着打好久。
那是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混乱,匆忙,她似乎没有什么感觉,又觉得似乎一切都发生了细微而无法挽回的变化。
之后许多天,卡布见到她就掉头跑开,仿佛她身上有什么难闻的气味。
而她因为担心怀孕而终日失眠,却又无法说服自己去恨那个惹下大麻烦的卡布。
直到有一天放学经过卡布家的时候,正看到他被带上警车,她的母亲哭哭啼啼地追在警车后面,周围围着的老人们纷纷摇头,说这么年轻的孩子竟然就学会了偷东西,偷什么不好,还是去高档百货店里偷进口的首饰。
卡布再也没有出现,听说他的母亲花了一大笔钱解决了整件事,然后在一个寂寞的晚上带着他离开了这个小镇。
他们家的房子几经易主,在一次大规模的拆迁之后,变成了一所高档购物中心,里面售卖施华洛施奇的水晶首饰,每一个蓝色盒子上都印有一个天鹅的图案。
他离开之后,那个江南小镇再也没有台风来袭,时间在氤氲的雾气中渐次前行,扇着芭蕉扇喝着绿豆汤聊天的老人们纷纷离开了这个世界。
安夏上了高中之后,母亲开始允许她留头发,因为高中女生被人从女厕所赶出来实在是有些窘迫的事情。但是无论母亲给她买多少的发卡,她永远都不用,草草扎一把马尾,任由刘海遮挡视线。
而再过三年,安夏考取了香港的大学,然后在全镇人民放起的鞭炮声中,离开了这所江南小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