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玥
她站在阳光与阴影的边缘。下颏微微扬起。光洁的脸庞,一半沐在阳光,一半掩在阴影。光与影的分界线,穿越她的眉心,鼻梁,嘴唇,下巴,胸口。
她静静地伫立在屋檐下,无视周围的人来人往。像在等待或者抉择。
人流向她涌来。她往侧旁退了一步。脸深埋进阴影中。
初絮自小是个安静的孩子。热闹与喧嚷只会使她更安静。她习惯安静地匍伏在自己的角落里,眯着眼看外面的世界,像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电影。如果她爱上了某个人,她也不过是爱上了某个角色,某个影像,某个虚拟的真实。她隔着一层玻璃看他,为他欢笑为他流泪,直到玻璃被时间蒙上一层灰。
倘若参与意味着被伤害的可能性,那么从未参与倒是最好的选择。初絮满足于做一个永不参与的观众,安静地坐在阴影里,眼睛跟随着聚光灯下的华丽。
或许这种自闭不过是遗传作祟。初絮的母亲,是个比她手中握着的冰水更冰冷的女子。她若有念力,能让目光所及全都结冰。她生活在黑暗中,皙白的皮肤永远埋在阴影里。初絮对母亲的印象,就是一尊凝固在电脑前的雕像。矮小的,微胖的身段,一头黑发把她的表情埋葬在另一个空间里。她有时整天蜷缩在被窝里,抱着她的手提。屏幕上永远是股市,电影,游戏。一个被网络夺去了一半灵魂的女人。等她看腻了所有屏幕上的东西,她就对着黑色屏幕照镜子,看自己所剩无多的灵魂。
初絮与母亲唯一的交流方式是争吵。母亲对初絮不断挖苦嘲笑,可是她不在挖苦嘲笑时,初絮又受不了那种又冷又黏的关心,像某种恶心而善变的流质。跟母亲相处让她觉得窒息。
就像她的母亲沉溺于网络,初絮也有自己沉迷的东西。白纸。她喜欢在白纸上写东西。她常常感到躁动不安的灵魂在体内冲撞,颠狂,撕扯自己的内脏,几乎能把人逼疯。自闭的人必须找到灵魂的出口。如果嘴不是,那么只能是手。
她写日记。曾经她像所有青春期少年一样,把日记锁进密码本里。之后她发现这纯粹是多此一举。家里没有人关心她在想些什么,更不会关心她写了些什么。她忽然发现被人偷看日记是何等的幸福。当你不断地写字不断地倾诉而听你诉说的只是白纸,绝望便压顶而至。初絮觉得自己会长成一棵封存无数岁月的树,没有人愿意抚触它的年轮,它只能孤寂地老死,被岁月碾成齑粉。
人前的初絮如孩童般胆怯得可笑。她从来不会在课上主动举手。如果被老师点了名,她会颤抖地站起来,用几若蚊鸣的声音吐出几个字。老师为了鼓励她,有意多次让她发言,初絮却从无长进。永远是胆怯的,无所适从的表情。永远是低低的,轻如耳语的声音。
聚集的人会让初絮有种莫名的恐慌。女孩们喜欢聚在一起,谈论小说,电影,音乐,明星绯闻和新上市的名品,你一言我一语。初絮在她们中间如坐针毡。她想逃离却不被允许。她想说话却总也插不进去。她觉得自己肯定有语言障碍,说一句话简直能要她的命。她会原形毕露,她会被嘲笑被鄙视。
这个星球真应该分成两层。让社会动物住在阳光里吧。那些属于阴影的生物,它们真该被隔离到安静的地底。
初絮没有真正的朋友。她的朋友发现跟她交流实在是件万分困难的事。初絮的口语词汇少得可怜。她只会不断地说,是的,不是,也许。她只会冲你傻傻地笑,傻到笑里没有一点杂质。可是你不能跟傻笑讨论哪个明星比哪个明星更帅,哪款香水比哪款香水更好。要是有可能,或许该以跟哑巴交谈的方式同初絮交谈。让初絮把想说的话写下来。她总是能写很多。她写得太多了,以至于无话可说。
她写。日期,星期,天气。见过的人,听过的事,路过的梦境。盛开的蔷薇,冻死的小鸟,遗落的情绪。有段时间她天天写回家路上那条又脏又臭的小溪。然后她写糖纸,细细地描摹那些花花绿绿的好看的玻璃纸。之后她还写窗台上昆虫的对白。然后主题变了,变得明确而单一。就是,他,他,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