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廊明亮,无一点轻尘,变也未变,可看在眼里,却徒感陌生。
自他从开宁府回来,还未来过嘉宁殿。
他不开口,宫人们便不敢问,谁都不知这是为何。
为何……
他脚下一转,入了内寝,呼吸愈重,直直走到御榻边,也未宽衣,就这么躺了上去。
头顶黑底金花承尘之上,那张曾被他揉得皱皱巴巴的笺,正粘在上面,还同从前一样。
他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上面的字。
十九个字,只这十九个字,就这十九个字!便叫他整整一个月,都不愿踏入这嘉宁殿半步。
可以命人摘了那笺纸,撕碎,烧了,随便怎样都好,眼不见为净。
只是他却不曾开过那口。
是心底里终究不愿亦不舍么……
他缓缓闭眼,身下软榻,真是太久不曾睡过了。
沉眉浅展,眼睫轻动,脸色稍霁。
其实这么多日子以来,夜夜于崇勤殿中留宿,他又何时睡安稳过。
每每于夜色中合眼,便能看见那双蓝黑色相杂的美目。
掌心的烫意,胸间的辣意,均是真实万分。
那一夜,便是穷极他一生,也再求不来的那梦一般的感觉;那一人,便是纵马驰天下,也不可能再遇见一模一样的。
知道有她,知道她在,可他却无论如何也见不到。
普天之下,也就只她,是他唯一一个可念却不可求的女人!
千军万马踏心而过,一样的尘雾一样的烟。
手下意识地攥起身下锦被,冰凉又柔滑的触感填满掌心,很像她身上的衣裙……
他双眸陡然睁开,眼里有光忽现,望着那十九个字,沿着那字字之锋,缓缓描绘而过。
一横一竖,一撇一捺。
上钩下伸,左弯右绕。
连这字,都那么像她……
反反复复地看那些字,一个一个拆开来,一笔一画撒出去。
看到最后,眼中就只拼出一个字。
手指微绻,指尖在掌心中缓缓划过,慢慢地将那字写了出来。
如是心中又是大动。
疯了不成!
他猛地坐起,两只手使劲互擦了几下,刀趼相触,火燎过般的痛。
可却忘不了他先前一时情起,写出来的那个字。
他微一合眸,吐出口浊气,起身下地。
身上龙袍无印无褶,层层金线处处丝,看在眼里,心生烦躁。
他扯开衣襟,将外袍甩至地上,快步走去外殿屏风之隔的另一侧。
若是无那龙袍,是不是就可以任性一回,如天下那别的男子一般任性一回……
可偏偏就是不能。
纵是袍不沾身,可心却早已被它罩了十年。
手中江山社稷,哪里容得了他去任性。
而这天下,又如何能让他纵情于私欲!
耳边忽然响起十八年前,皇祖母还在世时,对他叹的那句话。
……为帝王者,怕的便是专情于一人而置家国于不顾。
他心里一截截结了冰,当年的父皇……
他眼睛不由又闭了闭,嘴角一扯,现在想这些做什么?
他不可能如父皇当年一般,亦不可能变成父皇那样!
只不过……
如今他竟能体会到,父皇当年该是何种心境。
他立身于墙边,抬头去看眼前墙上高悬的五国国势图,伸手按上粗糙的淋过蜡的牛皮,长指抚过邺齐之境,一点点向西移去,这些土地,都是他煞费心血才得来的……
万万不能失,亦万万不可失!
可是一想到她……
他陡然扬眉,朝上看去,手指触到邺齐与其他三国的交界处,大掌一覆,便将三国统统纳入邺齐境内。
倘若他能得这三国……哪怕只得其一其二,邰涗便绝无力与他相抗!
手指划入邰涗境内,又继续向西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