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的手又细又温暖,我暗暗地使力握住这双从小为我遮风挡雨的手。我们笑着回房时,就看见张嬷正揪着秀娥的耳朵,用力地拧,见了我们才放手。秀娥一溜烟儿地就不见了,任她老娘在后面扯着脖子喊。
丹青每天晚饭前都要静坐,为二太太祈冥福,这时我们都会退出去,让她一人清静。
因为今天出去玩的事,张嬷也说了我好一会儿,但她说到最后还是都怪在自己女儿头上。我微笑着听,一言不发。最后张嬷帮我捋了捋辫子,看看我,又叹息一声。
不知道是不是从小就寄人篱下的关系,我是个极其敏感的孩子,似乎总能看透别人在想些什么,也有着同龄孩子所没有的克制。克制,这个词儿是墨阳用来形容我的,他说见了我,才明白这个词的含义。可说实在的,我自己都还不明白呢。记得那时墨阳摸着我的头笑,说等我再大几岁就明白了。那时我八岁。
慢慢地走回到自己的小屋,小屋就在竹林的一角。二太太是极喜静的,就要了这偏僻的院落。小屋干干净净的,除了床、衣柜,就是一张书案靠在窗边。屋子都是我自己收拾,所以没人知道床下塞满了书。
人人都知道我识字,却没人知道老爷从我四岁起就教我《四书五经》、诗词歌赋,而这些是从他知道我过目不忘开始的。二太太喜爱作画,自己的女儿却不喜欢,所以她把一腔抱负都教给了我。我虽没有人生阅历,不会画大山大水,可一手工笔,每每姨娘见了都万分感叹地说,天分。
丹青素来不喜作画,却天生极善音律,不论箫笛管笙,都吹得如泣如诉。我经常帮她抄乐谱,听她演奏。丹青闲来无事时,也总喜欢教我两手。我不懂得拒绝,只是想讨她欢喜,就真的下了些工夫去学。直到有一天,她叫我与她合奏一曲,我吹箫,她吹笛。一曲终了,一旁的墨阳愣愣的,连张嬷都听呆了,丹青怔怔地盯着我。直到墨阳说了句什么笑话,大家一笑,丹青也淡然自若地和墨阳说笑。我心里感觉怪怪的,从此再也没当着丹青的面摆弄过乐器,她也从没问过,可待我还是一样的好。那年我十岁。
我不知道徐家的人是否都好为人师,墨阳也是如此,尤其在他出去上学之后,每每回来都定要拉着我说个不停。丹青和张嬷都笑着说,仿佛我倒是他的亲妹子一样。
拜伦、雪莱、泰戈尔、弗洛伊德……一大堆外国人的名字都传进了我的耳朵里。这样的理论,那样的诗词,甚至还有一种极其奇怪的语言,墨阳也教我讲,既不像家乡话,也不是门口老王说的山东话。我很慎重地问墨阳,这就是广东话吗?墨阳当时正在喝茶,一口就喷了出来,咳嗽得要命,可偏还要大笑。丹青对我说他疯了,不要理他。过了两天,墨阳拿了本书来,上面的汉字我认得,书皮上写着“英吉利语编”,我这才知道墨阳教我的是外国话。就这样,墨阳就像填鸭一样,不停地向我灌输这些东西,无论我多么白痴地看着他。
拜天生的好记性所赐,这些我根本就不懂的东西竟也牢牢地占据了我的脑海,直到有一天弄明白,这些人虽长着花花绿绿的头发、花花绿绿的眼睛,可和我们一样,还是要吃饭、要上茅厕的,我这才有些感兴趣:原来他们都是人。
慢慢地知道除了北平、上海这些大城市,远方还有别的国家,有好多奇妙的东西存在。我突然羡慕得不得了,对墨阳说,我也要出去转转。墨阳当时笑得前仰后合,他说那样的话,我也是个巾帼豪杰了。我不懂,却也憧憬着那一天的到来,去看那花花绿绿的世界。这一年,我十二岁了。
这就是我的生活,似乎明里除了丹青,大家都对我淡淡的,但实际上又人人和我有着密切的联系。我记得曾问过墨阳,为什么老对我说这些,他笑着说,你是个善解人意的小丫头,又有种能够抚慰别人伤痛的能力。
可惜,我还是不懂,但我也不会去不休地追问,只是自己暗暗地思考,也许这就是墨阳所说的克制吧。我不禁偷笑了出来,看来我长大了呢,下次见面一定要告诉墨阳这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