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呆在了那里。
她没有像我想象中的那样抓狂地扑过来,也没有发疯似的口不择言地骂我。
她就那样呆呆地站在那里。我们隔着一个茶几的距离,很近,近到我可以看见她眼中布满的血丝,眼角深深的皱纹,前额垂下的白发。我看到她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她用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眼神看着我,泪水溢满了她的双眼。
她终究没有哭出来,默默地,转身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我将志愿表藏好,然后去卫生间洗澡,准备睡觉。
我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时,妈妈已经坐在客厅里了。她看到我,说了句:“算了,我也不勉强你了。你要报外地的学校就报吧,一个人在外面读书要辛苦很多,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另外我的房间里空调坏了,今天晚上我能不能在你的房里睡?”
从记事起,我就是一个人睡觉,夜夜都是一个人。今天,妈妈说她要和我一起睡,理由是她房间的空调坏了。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的空调坏多久了?武汉这个闷热的夏天,她是否一直都睡在一个没有空调的房间里呢?她是不是常常被热醒?当我睡在空调房里因怨恨她而伤心得睡不着时,她是不是也因炎热而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我们隔着一堵墙,冷暖自知。
想到这些,我低声说了句:“好。”我明白她是怕以后没有机会再和我睡在一起了。
“嗯,你把头发吹干再睡,不然容易头疼。吹风机我放到你房间去了。”她的语气很温柔,温柔得令我吃惊,甚至怀疑她是不是决定今天晚上实施那个她说了十几年的计划:把我捂死,然后对外说我自杀,理由正好可以说成是高考失利我想不开。
我把头发吹干后就躺在床上。她很快也洗完澡到我房间里来了。我听到她刚把吹风打开,又关掉,然后拿到外面去吹头发了,大概是怕吵醒我。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她蹑手蹑脚地进来了,掀开空调被,钻了进来,但是并没有碰到我。
那种感觉异样而神秘,我兴奋得睡不着,却又不敢翻身,担心翻来覆去会吵到她。长这么大,从记事起,任何时候妈妈都没有睡在我身边过。除了她徒手打我以外,我们从来都没有靠得这么近过。我们就这样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听着彼此的呼吸。慢慢地,我睡着了。
半夜的时候忽然被一只手惊醒了。
是妈妈,她用右手握住了我的左手。她的掌心很凉,据说这是子女缘薄的征兆。她的手包住了我的手,轻轻地包裹住。
我屏住呼吸装做睡得很沉的样子,然后我听到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
我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转过眼睛看睡在一边的妈妈。银色的月光扑满她的面庞,朦胧的月色挡不住她眼角的皱纹,她睡觉都是皱着眉头的。她大概也有很多伤心事。坎坷的人生、失败的婚姻、不够乖巧的女儿,为了生活终日劳累奔波,然而她什么都没得到。她老了,真的老了。
我仰着头,可是眼泪还是从眼角无声无息地滑落。
我曾无数次梦想妈妈能温柔地搂着我入睡,给我一个温馨宁静的夜晚。当这个温馨的夜晚终于姗姗来迟时,我幸福得遗憾得内疚得心碎了。
第二天交志愿表的时候,许栗阳一直站在我的教室门口等着我。仿佛跨过了高考这道门槛我们什么都无须畏惧了。老师的责难,同学的揶揄都不再有任何意义。
我对他说:“我把学校改了。第一志愿填了武汉××大学。”
我以为他会责问我,可他二话不说,拿出橡皮擦和铅笔,把学校和我改成了一模一样的。第一志愿是武汉某高校。
“剩下的空白怎么办?”我问许栗阳。
“你填什么我就填什么。”许栗阳大义凛然。
“如果连××大学也考不上,我就复读。剩下的学校我随便翻开招生学校目录,点着哪个是哪个。反正录取了我也不会去。”有时候,人生的重大决定都很荒谬,就好像老天常常拿我们的命运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