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为宋开宝元年,唐国太后钟氏去世。早已经迫不及待的李煜,还未为其母守孝三年,便把自己的小姨召幸进宫,册立为后。
小周后册立不久,金陵兮家惨遭劫难。琴师兮弱水自杀身亡,其妻桂夫人疯,长子兮南枝流落江湖。
我站在大院中央,看到那些上古魂灵变成的飞鸟自北方而来,它们凄恻地叫着:“ 怏———怏———怏———!”
这时,宫中的内侍推开院门走了进来,他对我说:“ 皇后听说兮家琴艺为金陵一绝,今日心情烦闷,特召兮家琴师入宫。”
我抱起那架传承了千年的古琴,随着内侍,走上了同我父亲一样的道路。
在神宫内苑的珠光宝气间,我见到了众人口中的“ 小周后”,那个注定只能活在金陵第一才女周娥皇背影中的女子。我坐在她的面前,先抚《高山》,后奏《流水》,曲罢止弦,才发现殿内的侍婢不知何时全被她支退了。
“ 沾尘,有一首曲子,我想静下心来独自聆听。”她喃喃地说,“ 为我抚一曲《广陵散》吧!据说嵇康之后,此曲惟兮家传人抚弹能得之余韵。”
我抬起头。“ 不,嵇康断头之时,此曲已成绝响。”
我葬掉父亲的那一年,只有十一岁。我成为唐国宫室里最年轻的琴师,而兮南枝,在那个时刻早已被别人遗忘。
我的母亲,曾是金陵第一富贾聂知公的遗孀,与大周后并誉为“ 金陵双璧”的兮弱水之妻,桂夫人。父亲自杀后,她再没有笑过,每天只会呆呆地站在院子中央,面向北方,不断重复:“ 大荒归去,大荒归去。”她什么也不再记得,什么也不再遗忘。
傍晚,太阳落去,我搀扶她回到屋里,喂她吃饭,哄她睡觉。她躺着睡去,像孩子一样安静。
我在门口坐车进宫时,隔壁的齐家老二正在玩着泥巴,他看着我。童年的玩伴,默然对视,却已无比陌生。他站起来,用满是污渍的袖口抹掉了挂在鼻尖的青鼻涕。他用童稚的畏惧口吻叫我:“ 沾尘大人。”我点了点头,坐到车上,才想起,就在五天之前,我和他一起玩泥巴时,他还往我的脸上扔泥。
车夫高喝一声,伴着清脆的鞭响,马车飞奔向长街的彼端。我在万家灯火的夜里,不禁叹息,感到身心憔悴,却不敢休歇。
六宫粉黛,三千佳丽,纵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周后,也不免有独对长烛的时候。王是爱礼佛的,小周后的宫闱里放满了佛经,但是小周后对这些经典传记向来不感兴趣,她和那些平凡的女子们一样,喜欢刺绣、看书、听曲和出神。
“ 后,今天,您想听什么曲子吗?”我把琴摆好在面前。
“ 沾尘,今天,我什么都不想听。”她斜着身子倒在香榻上,慵懒地说,“ 沾尘,今天,你陪我说话吧!无需有所顾忌,说什么都可以。”
“ 后,您今天看起来很累。”我站起来,低垂着头。
“ 不,不是今天,是每天都累。每天里的每时每刻,都得强颜欢笑,心里的闷和愁,无处宣泄和表露。”她想了想,问我: “ 沾尘,你说我有我姐姐美吗?”
我不敢抬头正视她。我只是看到我面前的琴,寒冷死锢。
“ 沾尘,你说。我要你说。”
“ 后。”我长叹了口气,在她愤懑的娇叱声里“ 扑通”跪下,我的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我的满头长发披散下来。“ 后,您的姐姐,是金陵城里能让所有的珠宝都无光,让所有锦缎都失色的惟一女子,五代以来,李唐国内,永远只有一个的奇女子,一个,娥皇周后。”
我真切地听到我吐出了最后一个字。她的纤细手掌重重拍在了榻上。“ 兮沾尘,你放肆!”她的莹镯砸到我的头上,然后弹落坠地,应声破碎。
她气冲冲地光脚走下来,不断捶打着我。“ 我不要做她的影子,我不要做小周后,我不要!”
“ 我不要———!”她的喊声愈加冗长和痛楚,期期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她的拳头捶打在我的身上渐渐软弱和无力。
她抱住我,伏在我年少尚显稚嫩的肩上嘤嘤低泣,泪水转瞬便湿了我的衣衫。没落的唐国宫室里依旧是残忍无情,隔断了所有的人间冷暖。唐国的百姓已经看到赵宋的风火烧焦了乱世的诸侯王殿,小周后为了这渐没的王权无奈哭泣。只有君王息睡在香暖的罗帐里,在无数臣仆的欺哄中,抱着爱妃还在逍遥地吟咏方填好的词令。
“ 后,你可知道,我其实也很累。我每天面对着你,一如你面对着王。”我强颜欢笑,吞下愁闷。震荡的马车在无尽的长街上飞奔,鞭子一声一声清脆地响。尽头,在路的彼端,在生命的最末。我哪里敢停下来,即便明明知道,是在飞蛾扑火。
其实,我们都一样,都在做着世人看来最洒脱,实则却是最辛苦和危险的事情。她说:“ 一夫之怒,如山摇地动;一君之怒,却是天倾地陷。兴,要受着一世之累,亡,要受着一世之辱。”
邻家的齐老二把泥扔到我的脸上,他笑着对我说:“ 他妈的,你小子有本事就打我呀!你打我呀!”四周的孩子们看着我狼狈的模样,哄堂大笑。
我那时咬紧牙关,发誓有一天,我要把齐老二扔进粪坑,泡他三天三夜。
五天之后,齐老二在门前又见到了我,他叫我:“ 沾尘大人。”我当时一言不发,坐到了马车上。因为,我知道,他还是个玩泥巴的十岁孩子,而我,已经是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