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高举酒壶,引颈纵饮,扔掉了酒壶然后便抢过我的琴。他倒在王座之旁,诡异地笑,继而用充满醉意的声音抚弦高唱:“ 悲夫悲夫,送国远去!”
我跪在殿上,看着醉态的君王亲口诅咒着自己的国家。此时的李煜,他只知道在王权的迫压下无法尽兴地挥洒满腔的诗兴,只知道对着肮脏的宫廷真相满怀厌恶。他以为诗词是仙是佛法是神灵,可以带他超脱。他不要听什么“ 天下苍生”、不要听什么“ 江山社稷”,他每日沉迷于他的诗词里,他要像司辰说得那样,褪去俗身,皈依诗灵。
司辰说:“ 王,你前世本为我佛座前莲灯,因谪仙人一句‘后生小子是如来’,惊动了你的诗心,遂幻化人形投降凡尘。故你生就无九五之气,而只有一身佛骨,一颗诗心。”
“ 李煜,你万料不到,你与司辰的相遇,是我一手策划的。”身穿重铠的曹彬坐在他的大帐里,一手拿着战刀,一手接过了李煜的降书。
“ 王,我与你的相遇,在命运之中,在计算之外。”司辰他如同往常一样,双手合十,眼睛微合。
李煜说他在梦里到了一条奇怪的江水畔,江水翻涌奔腾蜿蜒不绝。江心里浮起一个湿淋淋的男子,他一袭白衣,面目模糊。他告诉李煜出金陵城北上三十里的长亭下,那个背着斗笠的男子,可以决定唐国的命运。
金陵城北三十里。李煜从梦中惊醒,这句话深刻在了他的脑海中。
翌日早朝,他对洛期说:“ 立即出城,去城北三十里的长亭下,找一个背着斗笠的男子,那是可以拯救李唐国运的人。”
洛期得令,带兵出城。他跨着战马,握缰出宫,心上蓦然升起一阵寒意。所有的等待、命运、坚持、责任和遥远理想都含混不清了。危机四伏的恐怖气势压迫下来,灾难的味道愈加剧烈。他在马上一瞬间犹豫不决。
“ 洛期,你在犹豫什么?!你难道要疑虑王的命令么!”站在马前的三朝老臣秦辅国大声叱问他的儿子。
北方的烟尘已经渐渐遮住了金陵的太阳。洛期长叹了口气,也只能催动战马率众前行。他从来不相信神巫,所以,即便他心怀忐忑,但也绝不会相信,金陵城北上三十里偏有凉亭一座,凉亭下偏有一个人被他碰到,碰到的人偏背着斗笠,背斗笠的人偏又可以决定唐国的运数。
前哨的探马回报:前方确有一座凉亭。
洛期勒住战马。北方大地上风声如虎。在长亭下,流浪的少年僧人斜坐在满是残叶的长街上,半合双目。他捧着袈裟,背着斗笠,忧郁的目光凝定静滞。
是他吗?这个身体单薄的游僧,他是决定唐国命脉的人么?洛期盯着这个和尚手上的袈裟,满心的重重疑虑。
当梦被现实的尘埃解剖开,裸露出它诡异的色彩,凡人目光所及的地方,便满是雾烟样的生灵和静物。我不知道,那一刻洛期的心头到底浮起过怎样的悸动。他跳下战马,走到陌生的僧人面前,说明他的来意。僧人笃定平静,淡淡笑着站起来,仿佛真的是天命使然,一切在冥冥中得到了神的暗示。
“ 我法号司辰,来自燃起战火的北方。我不知我为何来,我只知道佛指引我向南方走,我便向南走,佛让我停下,我便停下。心即我佛,我佛即心。”
就这样洛期带着神秘的僧人司辰回到金陵。司辰坐在骏马上,依旧捧着袈裟背着斗笠,在金陵百姓的惊异的目光里神情平静地穿过冗长的街道,直达王宫之前。
唐王李煜亲自出宫迎接司辰,恐怕连他也不敢相信眼前这真实的“ 梦”。
司辰跪拜在李煜面前,将手中的袈裟高高捧举。他抬起头来,对李煜说:“ 王虽无上,但仍要立地为尊。佛,则不沾尘埃不堕轮回。”
李煜接过司辰手上的袈裟,亦高高举起。
李煜问司辰:“ 君有多大?”
司辰说:“ 王,君有一舟之大。古人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是故君王纵能统九州诸侯辟万里之野怀拥天下,也不过是一只舟般大小。”
李煜又问司辰:“ 那佛有多大呢?”
司辰坐到地上,默念佛经良久,才缓缓抬起头来,一字一顿地说:“ 王,佛法无边。”
于是我再度想起李煜高举起袈裟的一刻,那一刻王权天下都被他遗弃脚下,他目光神意所在,只有梦里走出来的“ 佛”。他忽然发现世界在他的诗里融化匀拌,一声高洪佛号,天下的戾气就将被他浓稠的诗气消灭湮没。
我走下通殿长阶,看见一身重铠的洛期手握佩剑,伫立在王宫之前若有所思。司辰来了,梦成了现实,金陵城蓦然变得离奇的平静,一点儿风声都听不到了,但是寒意却越来越重,像塞北的隆冬一样。
洛期的眉间多了一抹隐隐的忧愁,那不是该属于一员乱世猛将的忧愁。亡国的危机感在他心里愈加剧烈了。
皇甫沁幽幽地对我说:“ 沾尘,其实从那一刻起,秦洛期就已经抱定了殉国的决心。因为他已经明白,这个王国的无药可救。外表看来凶悍威武的洛期,他的心里同样有敏感而直觉的一面。”
我拍着洛期的肩,我说:“ 朋友,这王国的命运本来就不在你我的手里。”
这一夜我们两个人又醉倒在了金陵城的酒肆里,他怀抱酒坛,面对我怆然而歌:“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我举着斟满美酒的杯盏,连叫着“ 将进酒,杯莫停”,把每一杯酒都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