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魂们累了,也倦了,他们看着曹彬在诅咒里喝尽了杯中的酒。他们向着我叹息,他们说他们的尸体还暴露在遥远的山林里,正被凶恶的野兽肆意残食。他们说有一个时代叫大荒,但是那个时代被贪婪的人们葬送了,夏禹和他的子孙们。鬼魂们垂头丧气地回到了曹彬的脚底下。他们说只有那个时代的人们是为了理想在战斗。曹彬紧蹙的双眉缓缓舒展开来,终于能纵情放饮享受一战功成的快感。
宋帝站起来,走到了李煜的面前:“ 违命侯,朕听闻你的诗词在金陵堪称一绝,今日朕大宴群臣,你何不即兴赋诗一首,以助酒兴?”
“ 圣上,臣才疏学浅,怎敢班门弄斧贻笑大方。”李煜面对宋帝心神忐忑,语气颤抖。后来,李煜对我说他每次面对赵匡胤的时候,都会感觉到一种刀锋迅速迫近脖颈的冰凉,直透进身体的深层。
宋帝并不曾理会李煜的慌张和尴尬。王命不可违。此时的李煜终于感知到了这五个字的沉重和尖利。金口玉言,便是命令是旨意是不容否定的世间无上。
他站在一瞬间无比寂静的殿堂上,感到了从万人之上到败国之君的落差。昨日对国家的诅咒对诗词的灵感对皇室的痛恨此时都寻不到了怀念的勇气,他面对宋帝的颐指气使,去哪里妙手摘取他天然成就的才兴诗气?他恍惚环顾,束手无策。
“ 金陵百姓尽是称道‘违命侯’诗词一绝天下圣手,今日看来,怕违命侯也不过是浪得虚名吧。”晋王赵光义把玩着手中的折扇,嘲讽地说。
愣在众人目光焦点处的李煜此时让我又怜又恨,又痛心又无奈。他曾在酒醉后对我讲述他的一身情痴,对我发泄他对王朝皇权的憎恶和诅咒。他爱着那个叫周娥皇的女子,永远,永远。我的手放置在冰凉的根根琴弦上,我在心里为着李煜叹息,你丢掉地不只是我们所有的家土,还有,尊严。
“ 圣上,臣就以晋王殿下手中的扇子为题吧。”李煜说出这句话时眼中闪烁的目光,涣散而复杂。
“ 揖让日在手,动摇风满怀。”
此句吟出,大殿里并无人喝彩,有的只是充满讥诮的笑。平淡的诗句,与李煜在金陵城内的“ 南唐诗主”的盛名自然难以相称。武将们都在讥诮他此时的卑怯,文臣们则在讥诮他此时的落拓。
宋帝却鼓掌叫绝。“ 好诗、好诗啊!”他拍了拍李煜的肩膀说,“ 违命侯才思敏锐,好一个翰林学士。”
李煜立时被羞得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翰林学士。李翰林。所有的臣子们都捧腹大笑,整个王宫都被这笑声湮没了。我和织舞在这笑声里四目相对,我看到了她眼里一抹别样的痛苦神色。
酒宴一直到三更天的时候才终于结束了,半醉的宋帝坐在那里,目光迷离地看着李煜身边的织舞。他用双手支撑着身体勉强站起来,叱退了准备上来搀扶他的两名侍婢。“ 郑国夫人”,他对着织舞笑,贪婪地笑。
织舞低垂下头微合双眸,双手从桌上滑下无力地垂搭到身侧。我看不到隐蔽在低扫的长睫后她眸里的神采,她的面容冷漠没有丝毫的表情,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我知道,她痛、她苦、她的心里在滴血。她此时是这世界上最可怜最屈辱的女子。
僵在那里的李煜嘴唇嚅嗫不敢多言,他必定比任何人都明白,织舞的可怜就是他的可怜,织舞的屈辱就是他的屈辱。可是,失去了权力尊严的他已经无力也无法去保护他的女人了。
织舞站起来走到宋帝的身旁,顿了顿,抬起手搀扶住了微醉的帝王。宋帝的身体晃了晃,随即倒在了织舞的身上。
宋帝迷醉的猥亵目光,顺着织舞的颈滑向她的衣领里。我的心里一股莫名的怒火腾得燃烧了起来。她是我的女人,织舞,我不让她痛苦屈辱。就在我冲动地站起的瞬间,一只巨钳般的大手落到我的肩上,一把把我按住了。
我回头看见了身后的那个男人———晋王赵光义。他微笑着低声对我说:“ 沾尘琴师,做好你该做的事,不要无谓的冲动。这个世界,不是属于你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