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时以为南方也是无尽广阔的草原,天空碧澄,只是那里的野兽更强壮更凶猛,那里的人们更剽悍更勇敢。那里,是大雁飞去的地方,比她的故乡温暖,比她的故乡拥有更多的水泽。
“ 要去南方,必须要跨过一道关隘———阳关。”她的父亲告诉她,“ 很多年很多年以前,有个叫蒙恬的男人,他曾把契丹的先人们驱赶到北方的沙漠边缘,然后站在阳关任凭怀乡的目光望眼欲穿。南方的人们叫我们为蛮夷,他们追杀我们,就像我们捕猎野兽一样。不斩尽杀绝,不会善罢甘休。”
“ 我们曾经是任他们驱逐的野兽,但是,野兽的爪牙已磨砺锋锐,该是反扑的时候了。”她的父亲仰望云层,壮怀激烈。
辽天禄三年,她在皇都酒肆里遇到了秋娘。秋娘是一名艺妓,擅弹琵琶,来自唐三娘所未知的阳关以南。她千里寻夫来到阳关,所寻到的只有一片孤坟,无数的坟堆里已无人再能告知她,究竟哪一个葬裹的是她的丈夫。举目无亲的秋娘,只能靠卖艺为生,流浪中苟活余生。
渭城朝雨邑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饮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句句是天涯的渺远,声声是离别的凄然。秋娘说这首曲子名叫《阳关三叠》。这首曲子在边塞时常会听到,但是唐三娘到了中原以后,就再未听人弹起过。
那种离别,是生活在金迷纸醉中的人们永远不能感受到的。唐三娘对我说:“ 残忍的杀戮,距离他们的眼睛太远了。”
秋娘对她讲起了阳关以南的天地。那个对当时的唐三娘而言很陌生很迷幻的天地。飞檐斗拱的府阙宫阁,车水马龙的闹市长街,人潮涌动,歌舞升平。那里的女子和边塞的女子们不同,她们都有着令人艳羡的珠宝,漆黑如瀑的长发和粉滑细润的雪白肌肤。她们舞如飞仙落尘,歌如人间天籁。钿头云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放浪形骸的生命,在洗尽繁华后香消玉殒,芳踪无处可寻。
“ 刹那芳华。”秋娘苦笑着叹息,生命华丽而不再求绵长。
唐三娘在她的梦里迷醉了,她站在旷野上望着雁阵南飞,心也跟着飞了起来。飞过阳关,飞向了温暖的迷离天地。
于是,当她的父亲耶律阮眺望中原的连绵江川,把自己的兵戈指向阳关的时候,她跪到父亲的马前,请求亲身前往中原,查访民情,搜罗情报,将来和父亲里应外合,吞并中原,让辽的铁骑可以自由纵横在汉人的土地上。
她的父亲同意了。“ 我勇敢的女儿,你是契丹人的骄傲。”她的父亲亲自为她饯行,她那时神情决然满目忠死之色,让所有在契丹声名显赫的勇士都不能不自愧弗如。
面向阳关,她走向了她的去路,她梦着想着盼着的天地。在慢慢临近时,她心怀忐忑惴惴不安。
唐三娘说:“ 当我走到了阳关的城墙下,我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雕的鸣叫。故乡,在我回首却看不到的地方,我忍不住落下泪来。我后悔了,因为这懵懂不可知的梦就抛弃了故乡和所有我熟悉的事物。”
“ 战争,又是战争。”我喃喃地咀嚼着唐三娘所倾叙的那些陈旧往事,还有多少背井离乡的人,为了战争这种荒唐的原因选择了无路可退的人生。
唐三娘的嘴角慢慢沁出了殷红的血丝,她凄艳地对着我笑。
我慌乱地喊:“ 三娘,三娘。”
“ 沾尘,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看太阳吗,其实,我是忘不掉我的故乡。他曾经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他说那是在晋朝,有一个人从长安来见晋元帝,晋元帝问那个人长安和太阳哪个远,那人回答说:‘日远,不闻人从日边来。’次日元帝又问那个人同样的问题,那个人却回答‘长安远’,因为‘举目见日,不见长安’。”她对我说,“ 沾尘,其实在客居他乡的人的眼里,故乡都是最遥远的。而现在,我是个背叛了故乡的罪人,我愧对唐门,更回不到北方。”
她眼含热泪,合住双眸。林叶中的夜鸟惊悚飞起,凄惶鸣叫。
赵光义双手捧着土轻轻撒到了唐三娘的坟上,他这一刻的目光温柔,动作轻柔得如同是在抚摸沉眠的情人的肌肤,恐怕稍重一些,就会把她惊醒。他执意要求在碑面刻上“ 妻潋秋之墓”的字样,他这一生都慎重机紧,但这一次,他要把他最后的放荡轻率给予她。
妻潋秋之墓。夫,负心人。丙子年十二月。
“ 我所能给你的,潋秋,只有这么多了。”他手抚着清冷的墓碑,神情消黯。“ 你恨我骂我吧,诅咒我像我的兄长一样,百年之后,死于非命。”
琴音飘渺,声声慢诉,我浸没在对弦的抚运里。唐三娘的音、容、笑、貌在我的手指间隐约浮现而又破碎。不可归的故乡和不可把握的爱,我和她所有着的同样的悲哀,使我们纵生死隔世亦能心意相通。
“ 沾尘,这是什么曲子?”
“ 韵由自然,信手拈就。哀从中来,不可断绝。”
“ 本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你是想说明,你和潋秋,是一样的天涯沦落,是吗?”
我没有说话,只是将弦狂拨数下,直到心又恢复平静,哀长如水。重新抚弦将曲子放回舒扬的韵上,醉意其中,不求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