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不再恨他们了,真的,不管沾尘是否爱我,我都不会再恨他们了。那些兮家的男人,他们是无辜的。我当初只是恨兮流,恨那个负心的上古男人,但是现在,我真的谁都不恨了。
沾尘,他真的是个很好的男子,可惜我们相遇得太晚了。我终归没有办法再把我的泪给予他了,而他也没有办法再把他的爱给予我了,我们彼此愧疚。我早就原谅了他。
我如果不能原谅他,我从前又怎么会喜欢他?!”
夷芽走到花圃的前面,对着满地被诅咒浇灌了的黑色花朵,她伸出手臂,用指甲刮破自己的皮肤,鲜红的血液流出来,坠向大地。血液渗进暗潮的泥土里,整个大地都开始涌动一股磅礴的暖流。天上的云朵聚集过来,幽幽的雷鸣响动在天空的尽头,夷芽抬起头,绽开纯净的笑容。大片大片的雪花,从天穹的顶端飘落下来,纷纷扬扬,浩浩荡荡,天地顿时变成了一片莽白。
夷芽问我:“ 沾尘,为什么,你没有和织舞一起离开这个肮脏血腥的世界?”
我笑了。我说:“ 夷芽,我在等你,在等你醒来,或者死去。我要陪着你,我怕你醒来了,而这世界却陌生得没有任何你爱的人了。你若死去,我又怕没有人超度你的魂灵,让你能够飞升到云端的深处。”
夷芽又走向了蝉姑,她说:“ 你可以离开了,放弃掉你所有的仇恨和痛苦吧。”
蝉姑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夷芽,她的身体倏时变得通透了,她的面容身体渐渐变得模糊,变得透明,变得像一阵烟雾一样轻飘飘得浮了起来。她腿上的那些奇怪的符文,变成一股墨黑色的烟,飘散逝去。在安谧飘落的大雪里,她的身体忽然就像那烟雾一样被吹散了。转瞬即逝。我站在虚渺的地方放眼四顾,甚至连一点儿痕迹都没有留下来,真的是杳无踪影。
夷芽转向我。“ 沾尘,你还记得你在大明宫的废墟上看到的那片破碎的铜镜吗,那里面是不是有一个女子的模糊容貌?”
我说:“ 是的夷芽,但我记不起了镜子里面那女子的容貌。太模糊了,在我的记忆里模糊得没有任何的轮廓。”
夷芽挥了挥手,我和夷芽的身体便在刹那间冲破了所有的云层和雪花,我站在一片辉煌的瓦砾上面,夷芽告诉我我的脚下就是从前的大明宫,就是那座把所有的爱恨才情都演绎到了极致的辉煌宫殿。她伸过手来,我便在她的手掌里看到了那块我曾经捡到过的铜镜碎片,那个女子的容颜依然在里面。这一次,我看得清楚了,那个在饰妆的女子不是别人,就是我的母亲,名满金陵的一代才姝桂倩蓉。
“ 其实好多故事都是这样的,沾尘,故事的结尾往往就是故事的开始。人生就是故事,故事就是人生。”夷芽笑着说。
我的母亲对父亲说:“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你和那个贱人的苟且之事以及你说给她的所有甜言蜜语海誓山盟,每一句我都知道。”
我的父亲没有爱过我的母亲,我始终相信,他是带着一种报恩的心娶了母亲的。所以,这么多年来,他才甘心忍气吞声,接受她的谩骂和羞辱,他湮灭了自己的爱。她为他生下了孩子,使他兮家的香火不绝,他愈加觉得亏欠她了。他屈身在她面前,满是愧疚。
祖父兮重诺的赫赫盛名使我的父亲在接手兮家的时候,没有感到丝毫的轻松,反而增重了他的负担。神乎其神的兮家琴技到了父亲手里,终于不能像祖父那样惊骇天人了。不敢抚琴的金陵琴师终于又找回了他们的尊严,而父亲的生命则在对祖父的不断追赶中疲劳交瘁。兮家赖以在金陵扬名的兮门琴技和祁门钗饰,在兮重诺和祁紫霓去世以后,都不复当年的辉煌了。如今的兮弱水身单力支,要扛起兮家的一门重担,谈何容易。就在这个时候,长安兮家惨遭浩劫,兮氏一族的命脉就一下子全落在了兮弱水的肩上。
就在兮弱水为着兮家疲于奔命时,他命中的女子桂倩蓉出现了。与大周后娥皇并称“ 金陵双璧”的桂倩蓉,被兮弱水的坚韧和真挚所打动,她在不知不觉间爱上了他,于是她千方百计地托人终于找回了兮弱水的家传古琴,亲自送到了兮家。
兮弱水抱着古琴跪到兮家的祠堂里,对着供桌上的列祖列宗说而今家传古琴已经找了回来,九泉之下,列位先祖们终于可以含笑瞑目。
兮重孝对兮弱水说:“ 弱水呀,人家和我们无亲无故,却花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帮我们取回了这么重要的东西,我们兮家必须感谢人家,不管付出多少代价多大的牺牲我们都一定要报答人家,知恩图报。”
然后,我的父亲兮弱水利用兮家与南唐皇室的交情,逼迫曾经是金陵第一富贾聂知公的家人,放过了桂倩蓉。我的母亲自从十六岁嫁给聂知公,二十岁开始守寡,其间过了十二年独守空房的孤苦生活。
但是离开了聂家的桂倩蓉,依旧没有安身之处,惟一的选择就是流落江湖。看着孤单一人无所依赖的桂倩蓉,我的父亲做出了他一生最复杂的决定,他带了贵重的聘礼去见桂倩蓉。十天之后的黄道吉日,我的父亲娶到了我的母亲。
“ 知恩图报。你的父亲选择了你的母亲,也就选择了他注定痛苦辗转的人生。”夷芽对我说,“ 沾尘,有的时候,所有的巧合都是定势,所有的定势都是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