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梁燕燕吧?我是钟老师。”
“钟老师!”
梁燕燕叫了一声。那目光停留在钟林的脸上,火辣辣的。
一点儿没有羞涩和避讳。仿佛她是刚刚从领奖台,而不是手术台上下来,要等着人家欢迎一样。
马大夫把他们送到走廊口,一边走,一边感叹地对钟林讲:“现在,真不象话,未婚先孕,到这里做手术的,一天就有好几个。这大概是‘文化大革命’的副产品吧?……”
这话,钟林听着不入耳。什么都是“文化大革命”造成的。
仿佛“文化大革命”是只筐,逮着什么都可以往里装!未婚先孕的是比以前多了。为什么多了呢?未婚先孕是个极复杂的社会问题。
“十六七岁的大姑娘,现在根本不把这当回事。在学校里,你更了解情况,到底还有多少是真正的处女?我真担心……”
不知从哪儿来的那么一股无名火。钟林自己也不清楚。是因为对青年人乃至中学生的估计有分歧?还是马大夫的哪句话触动了他的哪根神经?他打断了马大夫的话,迅速地说了句:“谢谢您了,马大夫!”
梁燕燕也跟着有礼貌地说了句:“谢谢您了,大夫!”
他们下了楼梯,走出医院。正是薄暮时分,稀疏的星星,在寒风中眨着眼。街道上,正拥挤着下班归家的人流和车流。
钟林望望身边这个象企鹅一样的梁燕燕,很想对她说几句什么。说什么呢?责备?安慰?他什么也说不出。
做了一个手术,梁燕燕虽然感到虚弱,却不需要别人搀扶,一步步,缓慢向前走着。钟林不放心,一直把她送回家。
她的家空空的,没有一个人。
“你的家长呢?”
“我妈妈这一礼拜都是夜班。”
“你爸爸呢?”
梁燕燕没有讲话。
钟林知道这句话不该问。
“家里有什么吃的吗!快弄点饭吧!”
梁燕燕打开碗橱,空空如也。
钟林赶紧走出屋,幸好街上的副食店还没有关门,一位眉眼秀气,却无精打采的姑娘给他秤了几斤鸡蛋,两斤红糖和几斤挂面。他从衣袋里抽出一张十元的票子。这是他从学校里领的第一个月的工资。这也是他有生以来拿到的第一笔工资。
从内心讲,这一切,他都不愿意管。他并不想假充好人,去博得学生的好感,以至年终评奖时混个先进、模范当当。他只是可怜梁燕燕。进了她的家门,从那零乱的屋子和空空的柜子,他敏感地觉察到她的变化,和这个家有着不可推卸的联系. 大概是感动了,吃着鸡蛋挂面汤,梁燕燕哭了。她咬着嘴唇,没有发出声来。“你好好休息吧!明天,先不要去上课……”
“钟老师,您看,我……会开除我吗?”梁燕燕见钟林要走,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钟林愣住了。他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为什么要开除呢?
难道开除就是教育学生的最佳方法吗?
钟林走了以后,游晓辉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推开了梁燕燕的房门。原来,他一直悄悄守候在医院外面,一直悄悄跟在他们的后面。见钟老师走后,才敢出来。
梁燕燕一见是她,把手中的挂面碗,“砰”的一下扔了过去,大骂一声:“你给我滚!”
叶秋月的日记—-
1979年12月13 晴
我现在越来越讨厌爸爸,其次是妈妈,还有秋菊!
我越来越想三叔。三叔要是来,我一定好好和他谈谈。
在家里,没有一个人可以谈心。秋菊这两天美的,大概快忘记姓什么了。不过是爸爸又给她介绍了一个对象。
她挺满意。还不知人家相中她没有呢!爸爸、妈妈给她介绍的对象,快有一个加强班了,秋明整天不言不语,除了吃饭,就是看书,要不就是打毛衣,打完了拆,拆完了又打……周而复始,没完没了。我真可怜她。怨谁呢?
怨她自己,谁让她那么唯命是从,那么听爸爸和妈妈的!我没有见过这样当爸爸和妈妈的。
我今天的心怎么这么乱?想看书也看不下去。我真怕把自己憋疯了。班里,也没有一个可以说心里话的 人。本来,也许可以有一个的,可是……我也该死!现在,看着他和W一天比一天好,我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滋 味儿。我只希望自己今天不是十六岁,要不就是二十六岁,要不就让我从零岁开始重活一次。十六岁,十六岁最倒霉了!
写不下去了。不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