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老公高升了。”他故意顿了顿,拉着长音,“派我到双龙山军垦农场做场长,响当当的一把手。”
江怡芳腋下的一摞学生作业本掉了。
“傻子,你被发配了知道吗你!”江怡芳话里带着泪音,“双龙岭是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哪有一个好人往那儿派……”
“话不能这么说吧,都是革命工作。”
“前脚捅到军里处理了十九连司务长,后脚立刻下令发配,这是典型的报复!这都看不出来,你真是没长脑子你!”
说着说着眼泪下来了,接着开始拍大腿数落,从即将开始的两地分居说到孩子上学——那儿只有一所小学,自己是中学教员,随夫过去根本没有用武之地;接着给丈夫分析出路,一是请求师部撤销调令,留在原来的位置上;二是立刻打报告,要求转业——理由是罗正民在这儿什么都没有了,前程、未来,干吗不为孩子想想,为他们牺牲一次?
“没第三条路?”没了烹饪兴致的罗正民抽起闷烟。
“有。”江怡芳瞪起眼睛说,“离婚。”
放学回来的罗琦、罗瑞刚好撞上这一幕,一个奔老妈,一个搂住父亲。
“妈,你别跟老爸离婚,他是好人,够男子汉。”罗琦央求母亲。
罗瑞仰望父亲,“爸,我妈说得有道理,咱就转业到地方吧,带我们去大城市。我和弟弟将来都要考大学,在这儿是考不出去的,爸……”
罗正民仰天长叹。他不知道,妻子背地以他的名义连夜写了转业报告送到师政治部徐主任家中。
尹芙蓉和女儿吃完饭还不见丈夫回来,慌了。
“楚楚,你爸爸什么时候出去的?说没说到哪儿去?”
“不知道,才不管他呢。”说话的时候女儿的眼睛一直盯在电视动画节目上。
以往,除了每天接送女儿上学,郝景波几乎不出家门。眼见外面天色已晚,尹芙蓉坐不住了,骑上自行车出去找。
还真找着了,在离家很远的江桥上。
“景波,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跟我回家。景波!”
郝景波置若罔闻,只顾看着脚下幽幽的江水,很认真很着迷的样子。
“景波!你……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他面带恬淡笑意,自言自语着,“要是从这儿跳下去,会是什么滋味。”
尹芙蓉大惊,一把将丈夫从桥栏处拉开,“为啥你这么想?为啥呀?”
“我的病好不了啦,”他的声音仍像梦呓,“苟活下去,还不如早点死了,一了百了。”
尹芙蓉十分疑惑,丈夫一病多年,虽是进行性加重,却十分缓慢,不至于陡然刺激他的神经,“什么死呀活的。你死了,我没了老公,楚楚失去父亲,你忍心啊!”
郝景波乜斜着她,“你可以再找一个嘛。”
尹芙蓉给这一眼看得很不自在,难道给他察觉到了什么?嘴上却说:“瞎说,没人可以替代你的位置。我和楚楚都希望你好好活着,这很重要。”
“你和你的女儿还需要我?”郝景波的语气里分明有一种揶揄的味道。
“什么叫我的女儿?我和楚楚当然需要你,是咱们仨组成的这个家,缺谁都是不完整的。”
“我看不出,”郝景波喃喃着,眼睛重新融入江水,“一个废人对你们价值何在?”
早晨上班,罗正民便被师政治部一个电话传去受训。徐主任告诉他,师里接到他的转业报告,正准备认真研究,罗正民这才知道妻子背后干的好事。刚要亮开嗓门发作,徐主任话题一转,竟转到罗正民的养子问题上,暗示已经有人提议组成一个小班子专门调查此事,问罗正民要态度。
罗正民能有什么态度,他知道一旦展开调查是捂不住的,尤其对儿子会产生极大的震动。思来想去,把所有的事情联系在一起,罗正民不得不承认江怡芳的很多说法不无道理,于是一言未发离开了政治部。
第二天,团长代表组织和他正式谈话。
第三天,罗正民的转业报告以惊人的速度批下来了。在他的记忆中,师部那帮老爷们工作效率从没这么高过。
江怡芳兴奋不已,转业方向是到省军转办报到,这意味着全家有可能进省城了。当然,只有她一个人知道梁参谋长从中起到了多大作用。
“批得快说明有人巴不得咱土豆搬家,你还留恋什么?我已经跟校长请了假,明天咱俩去省城落实工作。”晚上,江怡芳以胜利者的姿态向丈夫发布命令。
每天来到自己那间宽阔的办公室,已经形成程序的套路是张士贵先把自己舒服地塞进皮质大班椅,一边闭目阖眼品茗一边听秘书对一天工作的安排。没特殊情况,这一套早操是雷打不动的。
睁开眼,手边是需要他批阅的一系列文件,按轻重缓急有秩序地排列着,很是分明。只是张士贵不明白秘书为何还站在那里,习惯上,张士贵睁开眼应该是他消失的时刻。
“还有什么?”
秘书小卢犹犹豫豫举起手中的几封信,是省建委、建工集团转过来的举报材料,内容相同。他还补充公司和下属劳动服务公司也接到了,问大老板是否有兴趣浏览一下。
张士贵懒洋洋道:“交公司党委纪检小组处理吧。”
“哦,举报谁的?”秘书出门之际,张士贵随意问了一句。
小卢回到桌前,以他固有的清晰男低音说:“劳服公司建材商店经理尹芙蓉。”
张士贵立刻起身,劈手从小卢手中夺过两封举报信。一目十行阅过,回手拨响电话。
“喂,谁呀?”听筒里传来好听的声音。
“是我。能见个面吗?”
“没时间。”
“正事,马上来我办公室。”
“我这儿忙着呢。哎,到底什么事?”
“很重要,来你就知道了。”
“不行,现在走不开。明天上午吧。”
“好,我等你。”
放下电话,张士贵打开一只抽屉苦笑着,里面是同样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