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桩买卖这就算做成了。动问价格,那女子说一副五角,张家山说这价钱倒还公道。于是,一边伸手在身上摸钱,一边要那女子开个发票。说开发票这话时,张家山很是自豪。他偷偷地瞟了女子一眼,在心里说,这女子一定把他当成公家人了。
李文化摆弄了两下,将那东西重新戴上了。他决定不再摘下来。臭气也确实熏得他够受的了。这时,眼见得张家山要付钱,而付完钱,就没有理由再羁留在这“代销点”里了,可他身上的邪劲还没有发够。于是,他偷偷地拽了拽张家山的衣角,又将口上的那东西向下掀了掀,露出上嘴唇来,将个嘴唇登到张家山耳根,说道:“张干大,你说你能行,是不是?胳膊上能走马,脊背上能擀面。你要真地能行,今格验证验证,让我开上一回眼界。你——你敢摸摸这女子的衣服么?”
张家山见说,笑一笑。他停止了点钱,伸出一只粗手来,横过柜台,往那女子的花衣服上,摸了一把。摸罢,问道:“女女,你咋穿上这花衫衫,这么好看!你这花布,是从哪里扯的,赶明日,我给我婆姨也扯上这么一身!”
女子见说,不好意思地拧了一下身子,躲开张家山的手。告诉说,这衬衫不是扯布做的,买的是整件,城里把这叫“成衣”。是她进货时,肤施城里挑了一条街,买下的。
旁边的李文化,趁机骚情两句,给嘴过过瘾:“这哪里是衣服好,分明是架子本身好嘛!这衣服要给你老婆穿了,丑人多作怪,非成个妖精不可!人家这女女,啥衣服穿在身上,都会好看,要是不穿衣服,会更好看!”李文化后边两句,说得有些露了,怕那女子听见,是压低声音说的。说罢,吐吐舌头,扮个鬼脸。
张家山“喏喏”两句。他是得逞了。于是转过脸来,不无自豪地冲李文化一笑。
李文化没等他转过头去,又把那东西往下巴底下抹了抹,露出嘴来,激张家山说:“摸衣服不算数。那个摸法,谁都敢摸!张干大,你要真有本事,你摸摸这女子的绵手手,如何?”
“这更简单!”张家山慨然应允。
付完钱,还差些硬币,张家山说:“好女女,你张开手来,待我数给你看!”说罢,“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地往那女子手里搁硬币,搁一次点到为止,摸一下女子的手。
“张干大,这一回,我算实实地服你了!世事到你这里,就算尽了!人聪明是天生的,不是点灯熬油学下的。我李文化这一辈子,就是打上灯笼撵,也只够给你拾鞋底,不是?!”李文化在旁边,情不自禁地赞叹道。
再没有理由在这代销点逗留了。一老一少两个大男人,向那俊巧的貂蝉女,长长地一声问候,换回那女子千娇百媚的一笑。继而,前脚撵后脚,两人出了大门。临出门时,李文化郑重其事地将自己嘴上那东西,正了一正,因为那臭气,又要开始熏他了。
出了门,见了谷子干妈,张家山将脸上荡漾的春意,收起。他将那物什,塞一个给谷子干妈,另一个,自己动手,往嘴上戴,戴的途中,多看了谷子干妈两眼,心想,人比人活不成,驴比骡子驮不成,不比不知道,平日,满以为自己已经达到小康标准了,今格见了这女子,才知道自己刚刚脱贫,刚刚满足了温饱,止住了肚子不饥,还处在白菜熬萝卜的大烩菜阶段。
那谷子干妈,只是不知趣,还想耍个矫情。她将那物什,翻来覆去看了一阵,擦擦眼睛,说道:“哈,他干大,这不是口罩,这是那东西!”
张家山恼道:“东西是人叫的,给它取个啥名,它就叫啥!今格,管它是驴码眼、牛笼嘴,咱就叫它口罩,它就得叫口罩。看谁能看咱两眼半,能把咱咬了,当钱钱肉卖!”
谷子干妈还想申辩。张家山这时已经给自己戴好。张家山的脸盘大,这东西有些小,勉强戴上后,勒得两只招风大耳生疼。实效第一,因此他也就不顾忌什么了,加之榜样是重要的,他要给谷子干妈和李文化树个样子。戴好,他又伸出手来,不容分说,也给谷子干妈戴了。戴好以后,拍拍肩膀,说道:“少聒噪,赶路要紧,这里人多眼杂,不是久留之地,当心把咱们的正事耽搁了!”说罢,催动李文化,牵着毛驴就走。
谷子干妈哭笑不得,想要卸了,又怕趔了张家山的令,惹他不高兴;想要戴着,又觉不雅、难堪。这时车子已经动了,莫奈何,只得勾着个头,一手捂嘴,一手揽住怀里的祭食罐,向前撵去。
驴车滚动着。
前面,李文化牵着个毛驴,仰着个头走路。嘴上添了那物什,他感到排场,腰身闪着,下颏翘着,人未到,那嘴先到了。驴车的一侧,气昂昂地走着个张家山,手插在腰里,迈着八字步,黑盆盆一样的一张脸,煞是严肃,额颅上的三道抬头纹,刀刻一样深邃。额颅的肉拧成一疙瘩,像在思考什么大事。那物什搭在嘴上以后,有点小,耳子虽然是松紧的,但是拽得左右两个招风大耳,直愣愣地伸展开了,一走一扑扇。车子后面,几步之遥,跌跌撞撞走着个谷子干妈。羞答答,怯生生,一手揽着罐儿,一手捂嘴,勾着头行路。
这一拨人实在怪异。于是,满街的买家、卖家、看家,都一齐停了手中的活计,拥上来观看。人群中,自然懂家不少,知道那是什么物什,只是心里明白,嘴上却不说,正如那看皇帝新衣一样。内中有个鲁莽汉,终于按捺不住,扬起手臂,望张家山嘴上一指,高叫一声什么带。话音未落,惹得四周长嘘短吁,一阵大笑。这一声叫得张家山也有些心里发毛。他现在明白,自己嘴上捂着的,不是什么口罩了。他想将这取下来,又觉得自己大丈夫一言既出,又半途废了,不好,也降低在谷子干妈和李文化眼中的威信。他在心里对自格儿说:“名字是人起的!我这就叫它口罩!如何?口罩!口罩!口罩!谁说这不是口罩,谁是王八蛋!”这么一想,这么一念叨,心里也觉安定,于是硬着头皮,依旧昂起个高贵的头颅,不恼不笑,不愠不火,不左顾右盼,匆匆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