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格瓦拉

无知者无耻 作者:伊沙


最近老是提到这个人。四月底棉棉挺着大肚子来西安签售,在本市雅人扎堆的恒河沙书店搞了一个作品研讨会。那晚上本市著名的雅人基本都来了,一些发言令我难忘。

A激动不已地用双手搓着自己的大腿说:“这是诗啊!这是诗啊!反正这是诗!”他在盛赞棉棉小说《糖》,然后不做任何阐释,像是有意拒绝。这是一位来自80年代的老诗歌青年。

B指出棉棉小说发挥了身在上海这座国际大都会的地缘优势,希望棉棉今后的作品能写得健康快乐些,让肚子里的小宝宝带给她健康快乐,最终从一棵文学幼树长成参天巨树。这是一位刚获提拔的文学官员。

C要求棉棉用一段话概括自己的这部《糖》,他说:“奥斯特洛夫斯基用保尔说的一段话,96个字,概括了他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请你用一段话概括你的《糖》。”这是来自“关心下一代委员会”的一位老者,他来此的兴趣在于能不能发现一部可以推荐给下一代的书,他报此希望的前提是他其实并没有读过《糖》。

棉棉的回答很是精彩,也让老者感到满意。起先她搞不懂奥斯特洛夫斯基是谁,就向坐在身旁的女诗人南嫫请教,弄明白之后就用一句话概括了自己的作品:“让世界充满爱。”

那晚上棉棉的精彩答问不止这一例,她对一位不知是第几次起来叫板的一位光头大学生说:“你太酷了!”那家伙顿然傻了,之后便像受了打击似的,沉默不语。棉棉是语言天才,她的人比她的作品给我更深的印象,她作品中的语言和她的口头语言还是有明显的距离,所以我在发言中对她说:“你作品中的语言还是给人资源感,它有资源,只不过那资源有所不同,不那么文人化,那是脱胎于西方摇滚歌词的一种语言--即便是这种资源也必须丢弃。”我对她说:“你和王朔骨子里还是有一种在文化面前的自卑感。”棉棉表示接受。

那天晚上我在接下去的发言中提到了格瓦拉。我不是在针对棉棉,而是针对由她衍生出来的一种伪写作,我说:“如果吸毒、性乱成了每一位中国青年争先追逐的时尚符号,我宁可追求XXX主义;如果中产阶级的文化和生活方式成为所有人的共识,我就崇拜格瓦拉。”

棉棉很可爱,她又在向南嫫请教格瓦拉是谁了。

最近老是提到这个人。在一首诗中,在一首名叫《故人张》的诗中。

那是很多年前

一个夜晚

我们在一家酒店

二楼的餐厅坐着

透过四面落地的玻璃

欣赏这家酒店的风格

是仿阿拉伯式的

月光下的草坪

一望无际

我们陷在舒适的软椅里

美好生活的享受中

谈着什么

或者什么也没谈

桌上有咖啡

指间有烟

穿过烟雾

你探头凑过来你的脸

认真地问我

这儿的环境

你能否适应

你是指我

为什么

要提这样的问题

为什么问的是我

我是伟大的格瓦拉么

或者你问得

更加浅薄

一个不常住酒店的人

一个乡巴佬

住得惯么

具体的意思

我已无从分辨

当时也未予回答

但我听出了一个人

内心的卑贱

后来我们因为

一次公开的事件玩完

分道扬镳

谁又知道

我们灵魂的硬件

早已分化

是的 我蔑视高贵

但也憎恶卑贱

这首诗中所写到的人物与事件都是真实的。那是十年前,一个是怀报百万富翁的梦想刚刚进入娱乐圈的歌手,一个是刚从京都的繁华中抽身而去返回故乡的平民诗人,当时他们都只有二十来岁,他们在一家酒店的见面构成了某种特殊的气氛,其中的细节耐人寻味,尤其是在他们的人生和之间的关系有了一个基本结果的十年后。也是今年,我在写作此诗的过程中已不再为某种丢失的友谊和过去共同的生活而激动--我在为另一种东西而激动,这种激动让我脱口而出“伟大的格瓦拉”,这种激动让我忙于说出人性的高贵与卑贱。

关于格瓦拉,我所知道的不比你多。只是当“格瓦拉离开古巴的前夜”这样一些不知出处的语句从远处飘来,我便会陷于莫名其妙的激动之中,我的身体需要这种激动。“伟大的格瓦拉”,我能够说出它是我将人性比人性得出的一种看法,他做到的,我不能--一种简单的人性比较。不符合我之人性的便是非人性吗?我对这种来自于中国书生中间的操蛋逻辑恨之入骨,他们因此而得出的格瓦拉是“革命狂”、“战争贩子”的结论只能使他们对自己的阉人生活心安理得。而对我来说,正因为世间有格瓦拉这样的人物存在,我才明白我和我的同代人追逐牛B的生活方式其实一点儿都不牛B。

最近老是提到这个人。又是在一首诗中,在刚刚写就的一首名叫《有一个青年是中国的青年》的诗中。

当众进行的

未必都是表演

他先给老婆打电话

再给小蜜打一个

神态竟差不多

像是一个电话

然后做出

一切安排停当的样子

搓搓手

拍拍腿

抹抹嘴

然后把注意力放在

面前的一桌客家菜上

啃着一只三黄鸡腿

说客家菜好

然后大讲客家人

形成的历史

说真不容易啊

然后开始啃烧鹅

间或也没忘了

跟上菜的小姐调情

后来提到买车的事

后来提到装修房子的事

后来提到晋升职称的事

后来提到小仕途上的得失

那也是后来

在酒足饭饱的时候

他忽然发怒

破口大骂

全然不顾风度

那是在有人剔牙

从牙缝里剔出格瓦拉

这名字的时候

与前一首有所不同的是:这首诗并不完全真实。我是把几个场面中的内容做了集中处理,结尾那个戏剧化的安排出自我的虚构。但我敢于大胆虚构的心理依据却真实得要命,我太了解我也身在其间的所谓“中国的青年”,他们的理想,他们的追求,他们的奋斗,他们的趣味,我知道格瓦拉的重生对他们有相当强烈的刺伤感,这个酷毕了的男人木刻般的肖像像一枚图钉一样被摁进了他们内心用改革开放二十年来的价值观所铸就的墙,同时也被摁进了他们用二十年的时间所长起来的肚子!一个人义正词严地告诉我说:“你以为格瓦拉是谁?革命一成功他就是另一个波尔布特,另一个米洛舍维齐。”这个可怜虫,说完之后他脸上的表情安宁多了,二十年来最正确的价值观使其内心的刺伤感得到了暂时性的缓解。“中国的青年”--中国的年轻一代的知识分子在追求事理的正确性上过日子,思路清晰,头脑冷静,观点鲜明,永远高歌着人类文明的主旋律,西方国家一个世纪都没有产生过如此正确的一代青年,中国只用二十年,想一想是否有些怪诞?像余杰这类书虫有上几百万也不可怕,可怕的是这面糊涂的镜子所映照出的一代十分清醒也永远正确的青年--用最文明的生活方式和最先进的思想武装起来的“中国的青年”。

现在,“中国的青年”思考着格瓦拉的正确性,他们的回答是:“不!”

现在,“中国的青年”思考着格瓦拉对于自身的必要性,他们的回答是:“不!”

我只好中指朝天。

最近我老是提到这个人。此时此刻是在这篇文章里。老婆要去图书馆借书,我说借几本与格瓦拉有关的书看看,待她走到门口时我已改了主意,说:“算了,不要了。”我想格瓦拉现在于我还只是一种感觉,就像“格瓦拉”三个字的发音一样美妙,我怕在我读过有关格瓦拉的书后他于我变成了可怕的知识和该死的文化意义,我开始用格瓦拉专家的口吻说事儿和吓唬人,现在我在离可耻只差一步的地方刹了车。重要的永远不是那个人,他的肠子肚子长得如何,重要的是他给我的这点儿感觉--哪怕是我生造出的一种感觉。

泰森第一次从狱里出来的时候,双臂各刺了一个人,是左臂毛泽东右臂格瓦拉,还是左臂格瓦拉右臂毛泽东,我忘了,但我知道那也正是我所要的那种感觉并且到此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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