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问:应该怎样回答她呢?关于海的秘密我一点也不知道,而且我想知道海的秘密,也无非为了想知道她的秘密。这是可以直说出来的吗?
我正为这件事踌躇着。她又开口了:“唉,你原来和别的男人一样。你们男人都是一样的平凡的、顺从的奴隶,都是不配知道海的秘密的!”她的脸色又变了,显然她对我失望了,失望却引起了她的愤怒。她好像在责备我:“从你们男人中间找不出一个伟大的人,只除了我的杨和那个孩子以及别的几个朋友。然而他们已经死了。”
她的严厉的面容和声音本来是我所不能忍受的,但是她的全身好像具有一种力量,很快地就把我征服了。这究竟是什么缘故,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惶惑地向她辩解我并不是顺从的奴隶。
“是啊,你们男人都是奴隶!不错,也许有一个时候不是的,然而等到别人拿机关枪和大炮来对付你们,你们就都跪下去了。”她说着,眼里射出火,两颊变得绯红,就在暗淡的电灯光下也可以看出来。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对我这样生气,我以前并不认识她。但这时候我已经猜到一点了:在她的心里一定有着一种可以撕裂人心的仇恨的记忆。我完全忘记了她的话里所含有的轻蔑,我只想知道她的秘密。
“我已经看见过不少的男人,”她继续说,“我希望在你们男人中间还可以寻出像我的杨、我的孩子那样的人,然而结果我只找到一些奴隶,一个比一个卑劣,都只知道为自己谋利益。为了这个利益他们甚至可以出卖自己的信仰和父母。我把我的故事、杨的故事、那个孩子的故事告诉他们,只博得他们的哂笑。是的,我每次见到一个男人,我就要把这个故事告诉他,可是我从来没有得到回应。我常常问自己:难道所有的男人都死光了吗?难道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一点希望了吗?”她说着把一只手紧紧握着栏杆,用力摇撼。但是铁栏杆一点也不动。她更是愤激了,这时候她显出来她并不是一个冷静的女人。她竟然是这么热烈!
我的感情也突然变了。我很想找话安慰她,也许我还想做点事情来表示我并不是一个顺从的奴隶。可是我究竟做什么事呢?
“在这个世界上我找不到一个勇敢的人,勇敢的人都死光了!”她愤激地说下去,并不等我分辩。“我努力过多少次,我又失望过多少次。每一次努力的结果只带来更大的悲哀,贡献更大的牺牲。在埋葬了我的杨以后,我又断送了那个孩子的生命。还有许多的同情者至今憔悴在监牢里。是的,我还活着,我活在漂泊里;同样那些屠杀者、占据者、剥削者也还活在欢乐里!奴隶们也还活在痛苦里。而我们的事业却愈来愈没有希望了。从前杨死在我怀里的时候,我曾经对他宣誓要继续实现他的未竟的志愿。那个孩子死在我怀里的时候,我也宣誓要完成他的未完的工作。我找不到那个孩子的尸体。然而海却是杨的最后安息地。我的誓言也是对着海发的。海便是见证。可是从那时候起我又和它见过几次面。它永远这样对我咆哮,而我依旧这样孤零零地到处漂泊。我永远这样白费我的精力。”她说到这里就长叹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悲愤。她又把眼睛掉过去望海,对着海说:“海呀!你是见证。请你替我去告诉杨:我还活着,我还没有忘掉他,我还要不顾一切,努力实践我的誓言,一直到死!”她就不再把头掉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