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0日
那个奴隶给我送午饭来。我问她外面的情形,她不肯告诉我,她说她害怕那两个高国兵士。不错,许多男人都在机关枪下面低头,何况她这个半老的妇人。然而我想她一定还记得那年的大屠杀,我要设法鼓动她。
然而她也告诉我一个消息:我的被捕是由于同情者中有人告密。我不相信这样的话。我自问那许多同情者里面有谁会出卖我呢?我只记得一些痛苦的、朴实的面貌。他们决不能够出卖我。
这个消息给我引起了许多的回忆。许多面孔、许多景象在我的眼前轮流替换着。只有一张面孔长久占据着我的脑子,这是我那个“孩子”的。
在那些时候“孩子”差不多每天晚上都到我家里来。他看见我埋下头在房里踱着,或者双手捧着脸,身子躺在床上,他就知道我从海边带回来了一些阴郁的思想。于是他把我从床上拉起来,或者拉我坐在他的旁边,他做出快活的样子和我谈着种种的未来计划,有时候他还谈他幼年时代的种种有趣的事情。他极力安慰我,或者和我开玩笑,他有时候唤我做“姊姊”,有时又唤我做“母亲”。他和杨不同,他不是一个严肃的人,他是个天真的大孩子。他不断地谈笑,一直谈到我恢复了快乐和勇气,于是我们又开始工作。
那圆圆的脸,那一双发光的眼睛,那一张表示有决心的嘴,以及那热烈的表情,真诚的态度!那一切,不管我怎样想摆脱也摆脱不开。我一闭上眼睛就看见他立在我的面前,我睁开眼睛,又仿佛听见他在旁边叫“里娜”,“姊姊”,或者“母亲”。我也轻轻地唤了一声“孩子”。
我唤他,听不见他的应声。我睁大眼睛向四周看,屋里并没有一个别的人,只有白的墙壁和简单的陈设。我突然记起来:“孩子”病了。
我被捕的时候,他正患着病睡在家里。我因为忙着调解同情者的纠纷,和做别的工作,不能够去看护他。我每天只到他家里去一次,但很快地就走了。在那些时候他躺在床上常常拿一本书在看。一个老妇人在旁边照应他。他的面容很憔悴,只有两只眼睛还在闪闪地发光。
啊,我记起了。许多的事情我都记起来了。有一次我到他那里去。那个老妇人出去了,他独自坐在床上。他看见我进去,竟然要下床来,却被我连忙阻止了。
“你来了,我今天一整天都在想你。”他大声说,一个笑容使他的憔悴的面容显得美丽了。他告诉我他的病已经好多了,可以勉强坐起来。他又叫我在床沿上坐下,央求我多坐一会儿,陪他谈话。他说一个人躺在床上太寂寞,如果我不常常去陪他,他就会不顾病体跑到外面去。
我和他谈了许多话,我把我的工作情形告诉了他,他也讲出了他的一些看法。
“姊姊,告诉我,像我们这样的人也有恋爱的权利吗?像我这样把生命许给事业的人。”他突然问我,他的脸红了。
我惊讶地望着他,我不懂他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我微笑地说:“当然是有的。但是,孩子,你为什么突然想到这件事情?”
“但是这本书上不是说‘我们爱我们就有罪了’吗?我想一个人既然把生命许给事业,那么他自己就没有一点权利。”他指着手边的一本书,是左拉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