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黄文元同志背着枪带着伪装(就是那顶树叶帽)送我到营部去。我们有时在交通沟里走,有时碰到交通沟里淹了水就爬上坡去,在灌木丛中弯弯曲曲地顺着人走出来的小路走,有时还要接连地从交通沟上跳过。我们在灌木丛中找路的时候,他常常回过头来问我:“你不累吧?是不是走慢点儿?”他听见树枝、树叶的响声大了,就连忙站住,准备伸手来扶我。有时他还抬头望望天空,听听有没有飞机的声音。
我一面走,一面跟他谈起话来。我说:“昨晚上原来是你在我洞子外头站岗,我还不知道。你没有睡吧?”
“睡啰。今天早晨睡的。昨晚上后来不落雨了,我才放了心。”他高兴地答道。接着他又说:“现在我们生活很好。吃的用的样样都有。还发得有保健丸。听他们参加过五次战役的说,那个时候才苦勒!然而我们就是过那种日子也打了胜仗!”
我问他参加过战斗没有。
“就是那一回,我跟我们副班长陆方策捉了两个美国鬼子,他现在回国学习去了。”他带笑答道。
我想起来了。我就问他:“你就是那一回立的功吗?”
他不回过头,却大步朝前走着,他短短地答道:“那不算什么,那是靠了副班长。”刚说完这句话,他一步跳过一个较宽的交通沟,连忙站住转过身来,对我说:“你当心点儿。”就伸手来拉我。
我也跳过去了。我要他告诉我,他立功的经过。
“真是没有什么可说的,很简单,两句话就说完了。”他答道,把脚步加快了。
我又向他要求一遍。
他站住了,回过头看我一眼,答道:“好,我说。”等我走到他身边,他又朝前走了。他一面走一面说,脚步放慢了些,因为我们现在朝上走,要爬过这座山。他说:“就是一个多月以前夺回无名高地的那一回。无名高地就是今天早晨敌机轰炸的那个山头。我参加的是突击组。爆破组把铁丝网爆破了。我们跟着自己的炮火走。副排长喊我们冲锋,我们就冲上去。平时我跑路脚杆软,现在一冲就上去了。我们冲过去。敌人的地堡没有给炮火打掉的现在也给我们炸掉了。敌人挡不住就逃走了。接着打来好多空中炸的炮弹,同志们挂花的不多。我找到一个单人掩体,就在那里头打了一阵。后来打扫战场,搜索敌人。我跟副班长一起,我们在交通沟里找到两个美国鬼子。他们躲在交通沟的防炮洞里头。他们都是大个子,半个头露在外面。我们喊他们出来,他们不肯出来,副班长力气大,硬把一个鬼子拉出来。第二个鬼子吓得哇哇叫,跟着举起两只手出来了。副班长跟我一个人捉一个俘虏,每人右手拿两支枪,左手捉一个鬼子。回来大家笑我说:你这样一个小个子倒捉了一个长人回来了。那个时候,我们前面是美国鬼子,鬼子吃了好几次亏,后来换防了,现在换来李伪军,李伪军比鬼子狡猾多了。后来要给我立功,我说这算不得功,人家刘光子一个人捉六十三个英国俘虏,那才是功臣啊!要立功在后头。”
“你真有志气,”我大声地称赞道。他讲得很简单,好像不愿意多讲过去的事情似的。可是他的话使我很高兴,跟他在一块儿走路,我感到兴奋和快乐。“你订了立功计划吗?”
“我们班里每个同志都有自己的立功计划。”他低声答道,话没有说完,又不响了。我们已经走到小山顶上了,他站住,转过身子问我:“要不要休息一下?你觉得累吗?”
汗已经打湿了我里面的衣服,可是我并不觉得累。我知道营部离这里很近了。我希望一口气走到营部,在那边休息,便回答他:“不累,慢慢儿走吧。”
“好,”他说,我们刚翻过山顶,他忽然问我:“李林同志,你一时不走吧?”
“没有一定,还可以住个把月。”我顺口答道。我不知道他问话的用意。
“个把月?”他自言自语般念着这三个字。过后他又回头来对我说一句:“太短啰。”他笑了笑,把头掉回去了。
我没有马上回答。他忽然很激动地说:“李林同志,你不要笑我。我真希望我能够在你走以前立个大功。”
“那么我一定等着你。”我笑着回答。本来我还要讲下去,可是我只顾说话,没有注意路上的石子,右脚让两根断掉的树枝和一块小石头绊了一下,左脚站不稳,我马上抓住旁边的一棵马尾松,才没有跌下去。
“当心啊!”黄文元同志吃惊地说,连忙伸过手来扶我的手臂。这样我们关于立功的谈话就打断了。我也没有机会引他再谈这个问题,因为营部就在前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