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2)

巴金选集6:第四病室 寒夜 作者:巴金


我把衣包放在床上,打开它,拿出肥皂、牙膏、牙刷放在柜上,把脸帕挂在脸帕架上(柜子的一边钉得有一个脸帕架),把别的衣物塞在柜子里面。柜子并不大,不过我带来的东西也不多。

做了这些事情以后,我感到了一点儿疲倦。我觉得头发晕,想躺下来休息。我便脱下学生服折好,放在枕头底下,把枕头垫得高高的;我穿着绒线衫睡在被窝里,一面随意地看我的四周。那些病床,那些病人,那些陌生的面孔,那些新奇的声音渐渐地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这一排一共有四张床,号码是从四到七,都是床头靠着白粉墙的。在我的脚下是第十二床,床头朝着我的脚,它的左边也有一张床,那是第十一号,每张床的右边靠近床头都有一个放东西的方木柜。

我正在这样地移动我的眼光,忽然一个不熟悉的声音从我的左面送过来。

“先生,请吃饼干。”

我惊讶地侧过头去看。说话的是第六床的病人。他伸出光光的右膀拿了一块饼干放在嘴里嚼着,胸前被单上正摊开一包饼干。他的眼光从饼干上移到我的脸上来。

“我不饿,谢谢你。”

“你不要客气啊,我是吃不完的。”

他说着,又好像在笑。他的脸带红黄色,看起来很年轻,又健康。他的五官端正,只是眉毛和眼角都往上斜,成了倒八字形,有点儿像戏子上装后的眉眼。这给他那张朴实的农民脸上涂了一点儿怒容。他的左膀高高地举起来,上面缠着绷带,从肘拐一直缠到手腕,只露出一只手,手指弯曲着,被吊在一个铁架上,这个简单的铁架就放在方木柜上面,而且是用麻绳绑牢了的。

“你的左膀?”我的眼睛望着铁架,嘴里吐出了这半句问话。

“跌伤的,骨头跌断罗。”他说着,也看了一眼自己那只跌断的手臂。“怎么跌断的?”我又问一句。

“我跟我们库里一个同事,坐三轮卡到花溪去玩。司机真混蛋,才走了一公里,就把车子开翻了,我们两个都受了伤。我过了好半天才醒转来。一脸一身都是血。先抬到陆军医院,那个地方只有一个勤务兵照应,病人要茶要水都不方便。我住了两天。这里有病床,我就搬过来。”他一口气说了许多话。他说得慢,说的是普通话,不过带着浙江人的口音,吐字并不十分清楚。他的身子躺得笔直。说话的时候他只微微动了动右膀,脸稍稍向我这面偏了一下。

“你住院几天了?”我在他停了嘴、包好饼干的时候,问他。

“今天第七天了,进来的时候说是两个星期就可以接好的。”他说,一面把饼干放到方木柜上去。“真苦,动都不能动一下,”他解释地添上一句。他的两道浓眉皱得更紧了。

“不要紧,苦两天就会好的。”我这样安慰他。

“说不定啊。第一床那个人睡了两个月了,还没有听说要取石膏架子。我连膏都没有上。”他指着靠门边的第一号病床说。

我朝他指的那张床看,只看见被单下面耸起一堆东西,我看不清楚那个平睡在枕上的头。

“他是接腿骨吧?”我又问。

“是给机器打断的。你隔壁第四床是割盲肠的。”

我听见他这样说,便把脸掉向右边去看第四床的病人。那里没有枕头,一张灰白色的脸平平地放在垫被上。眼睛半睁开,嘴唇没有血色,急促地吐着气。

“他病得厉害吧?”我仍旧把头偏回左边,耽心地问道。我很紧张,我有点害怕,我也是来开刀的,而且是动大手术。

“这倒不要紧,过两天就好的,比不得我们。请问你贵姓?”

“我姓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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