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我正是在做榜样啊!”第九床嘻皮笑脸地得意说。
林小姐没有理他,只是皱皱眉头走开了。第九床和第八床两人对望着,吃吃地在笑。我还听见别的几个病人的笑声,但是他们立刻就不响了。只有那两个人一直带笑地低声讲话。
电灯光很亮。第十一床静静地躺在被单下面,现在他完全不动了。他的后脑靠着床板的边缘,他的头差不多倒垂着,枕头不知落到什么地方去了。他没有声息。他一直叫了这么些钟点,现在应该休息了。
可是第九床又在叫了:“林小姐,真死了。你不信,你来看看。”
林小姐咕噜着走了过来。这次她不作声了。我看见她的手指在第十一床的两只眼睛上动了一下。我看不清楚她是在揩掉他的眼泪,还是使他阖上眼睛。
“是吧,我没有说假话吧。”第九床屈着腿坐在被单上得意地说。
林小姐仍旧不出声。她走到条桌前站了片刻,便往门外走去。但是她马上又折回来。她在药橱旁拿了一把伞,再到外面去。我知道外面下着小雨了。
不久老郑跟着林小姐进来了。他的头发上的雨点在电灯光下发亮。
“老郑,你来送十一床回老家吗?”第九床大声笑问道。
“有什么办法!吃了这行饭,还敢说不做吗?”老郑不高兴地答道。他走到第十一床床前,把被单拉开,往地上一丢,又把这光着身子的死人拉动一下,死人的头睡回到床单上面了。他找出几张钞票,数了一下,就放到方木柜上去。我听见他大声说:“四十块钱!哪个要他这一点钱!”他把床单从四面拉拢,包过来,一下子就把死人裹得紧紧的。他打好结,又抽去草垫,让这个人形包裹放在光光的木板上。
“林小姐,单子写好了吗?”老郑掉转头问道。
“你来拿吧。”林小姐答道,便拿起一张纸条来。
老郑接过纸条,涂好浆糊,拿回来。他高高地举起手,朝着死人的胸膛(我想那个地方应该是胸膛)一巴掌打下去。我听见“啪”的一声,纸条贴好了。老郑离开死人往外面去了。
“老郑也太过分,拿不到钱,人死了还要挨他一巴掌。”第三床在角落里表示不满地说。
“这样死法,一点牵挂也没有。”第八床坐在床沿上两只脚打秋千似地动着,他不住地点着他的猴子脸,那只白蝴蝶还站在他的头发上,我真想把它捉下来。
没有人答话。外面雨下大了。房里也听得见雨声,就像无数根细针落在屋瓦上似的。一阵愁思侵袭到我的心上来。我也说不出这是什么缘故。我忽然觉得寂寞。我忽然觉得这个病房太空阔,电灯太亮,人声太稀。我只想哭。
我看左边第六床,那个姓朱的板着脸竖起眉毛不讲话;我看右边第四床,那个姓孔的闭着眼睛睡熟了。他的脸色苍白得多可怕。第三床把半个身子倚在靠背上,带着沉思的样子。第二床发出急促的鼾声,声音虽然不大,但是显然他在梦中也没有得到安适。第七床微微地咳了一声嗽,他应该是醒着的,可是他静静地仰卧在那里。似乎连翻身的念头也没有!
还有在那边,第十床那个广东青年盘着腿坐在被单上,他带着傻气呆呆地望着他旁边那个人形的包裹。刚才第九床还跟他开过玩笑,做着手势,一面问他:“老广,你怕不怕?”他直率地回答:“他死了我就不怕他了。”他说的应该是真话。当第十一床正在跟死挣扎,叫着、动着的时候,那个垂死的病人曾使他害怕过,我听见他发出几次惊恐的尖叫声。在死人的右边,第十二床用一只手蒙住左眼,侧着身子睡了。这个年轻的司机,不见得能够安静地睡眠吧。今天下午我听见那个身材矮小、满脸须根的塌鼻头的大夫对他说,他的左眼十之八九得挖去,他那只眼睛在三天里面就完全失掉了视觉。直到现在,他还时常感到剧烈的头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