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两封信里不是有着明显的矛盾么?我的生活,我的心情都是如此的。这个恐怕不会被人了解吧。但是原因我自己却明白。造成那些矛盾的就是我过去的生活。这个我不能抹煞,我却愿意忘掉。所以在给大哥的另一封信里我又说:“我怕记忆。我恨记忆。它把我所愿意忘掉的事,都给我唤醒来了。”
的确我的过去像一个可怖的阴影压在我的灵魂上,我的记忆像一根铁链绊住我的脚。我屡次鼓起勇气迈着大步往前面跑时,它总抓住我,使我退后,使我迟疑,使我留恋,使我忧郁。我有一颗飞向广阔的天空去的雄心,我有一个引我走向光明的信仰。然而我的力气拖不动记忆的铁链。我不能忍受这迟钝的步履,我好几次求助于感情,但是我的感情自身被夹在记忆的钳子里也失掉了它的平衡而有所偏倚了。它变成了不健康而易脆弱。倘使我完全信赖它,它会使我在彩虹一现中随即完全隐去。我就会为过去所毁灭了。为我的前途计,我似乎应该撇弃为记忆所毒害了的感情。但是在我这又是势所不能。所以我这样永久地颠簸于理智与感情之间,找不到一个解决的办法。我的一切矛盾都是从这里来的。
我已经几次说过了和这类似的话。现在又来反复解说,这似乎不应该。而且在这时候整个民族的命运都陷在泥淖里,我似乎没有权利来絮絮地向人诉说个人的一切。但是我终于又说了。因为我想,这并不是我个人的事,我在许多人的身上都看见和这类似的情形。使我们的青年不能够奋勇前进的,也正是那过去的阴影。我常常有一种奇怪的想法:倘使我们是没有过去生活的原始人,我们也许能够做出更多的事情来。
但是回忆抓住了我,压住了我,把我的心拿来肢解,把我的感情拿来拷打。它时而织成一个柔软的网,把我的身体包在里面;它时而燃起猛烈的火焰,来烧我的骨髓。有时候我会紧闭眼目,弃绝理智,让感情支配我,听凭它把我引到偏执的路上,带到悬崖的边沿,使得一个朋友竟然惊讶地嚷了出来:“这样下去除了使你成为疯子以外,还有什么?”其实这个朋友却忘了他自己也有不小的矛盾,他和我一样也是为回忆所折磨的人。他以为看人很清楚,却不知看自己倒糊涂了。他把自己看作人类灵魂的医生,他给我开了个药方:妥协,调和;他的确是一个好医生,他把为病人开的药方拿来让自己先服了。然而结果药方完全不灵。这样的药医不了病。他也许还不明白这是什么缘故。我却知道唯一的灵药应该是一个“偏”字:不是跟过去调和,而是把它完全撤弃。不过我的病太深了,一剂灵药也不会立刻治好多年的沉疴。
…………
我又在做梦了。我的眼前是一片漆黑,不,我的眼前尽是些幻影。我的眼睛渐渐地亮了,那些人,那些事情。……难道我睡得这么深沉么?为什么他们能够越过这许多年代而达到我这里呢?
我全然在做梦了。我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我忘记了我自己。好像被一种力量拉着,我沉下去,我沉下去,于是我到了一个地方。难道我是走进了坟墓,或者另一个庞贝城被我发掘了出来?我看见了那许多人,那些都是被我埋葬了的,那些都是我永久失掉了的。
我完全沉在梦景里面了。我自己变成了梦中的人。一种奇怪的感情抓住了我。我由一个小孩慢慢地长大起来。我生活在许多我的同代人中间,分享他们的悲欢。我们的世界是狭小的。但是我们却把它看作宇宙般地广大。我们以一颗真挚的心和一个不健全的人生观来度我们的日子。我们有更多的爱和更多的同情。我们爱一切可爱的事物:我们爱夜晚在花园上面天空中照耀的星群,我们爱春天在桃柳枝上鸣叫的小鸟,我们爱那从树梢洒到草地上面的月光,我们爱那使水面现出明亮珠子的太阳。我们爱一只猫,一只小鸟。我们爱一切的人。我们像一群不自私的孩子去领取生活的赐与。我们整天尽兴地笑乐,我们也希望别人能够笑乐。我们从不曾伤害过别的人。然而一个黑影来掩盖了我们的灵魂。于是忧郁在我们的心上产生了。这个黑影渐渐地扩大起来,跟着它就来了种种的事情。一个打击上又加第二个。眼泪,呻吟,叫号,挣扎,最后是悲剧的结局。一个一个年轻的生命横遭摧残。有的离开了这个世界,留下一些悲痛的回忆给别的人;有的就被打落在泥坑里面不能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