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气咻咻地跑进了厨房。
何厨子正把手里拿着的大花鸡往地上一掷。
“完了,杀死了。”香儿叹口气,就呆呆地站住了。
大花鸡在地上扑翅膀,松绿色的羽毛上染了几团血。
我跑到它的面前,叫了一声“大花鸡”!
它闭着眼睛,垂着头,在那里乱扑。身子在肮脏的土地上擦来擦去。颈项上现出一个大的伤口,那里面还滴出血来。
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死的挣扎!
我不敢伸手去挨它。
“四少爷,你哭你的大花鸡呀!”这是何厨子的带笑的声音。
他这个凶手!他亲手杀死了我的大花鸡。
我气得全身发抖。我的眼睛也模糊了。
我回头拔步就跑,我不顾香儿在后面唤我。
我跑进母亲的房里,就把头放在她的怀中放声大哭:
“妈妈,把我的大花鸡还给我!……”
母亲温柔地安慰我,她称我做痴儿。
为了这件事,我被人嘲笑了好些时候。
这天午饭的时候,桌子上果然添了两样鸡肉做的菜。
我望着那两个菜碗,就想起了大花鸡平日得意地叫着的姿态。
我始终不曾在菜碗里下过一次筷子。
晚上杨嫂安慰我说,鸡被杀了,就可以投生去做人。
她又告诉我,那只鸡一定可以投生去做人,因为杀鸡的时候,袁嫂在厨房里念过了“往生咒”。
我并不相信这个老妈子的话,因为离现实太远了,我看不见。
“为什么做了鸡,就该被人杀死做菜吃?”
我这样问母亲,得不着回答。
我这样问先生,也得不着回答。
问别的人,也得不着回答。
别人认为是很自然的事情,我却始终不懂。
对于别人,鸡不过是一只家禽。对于我,它却是我的伴侣,我的军队。
我的一个最好的兵就这样地消灭了。
从此我对于鸡的事情,对于这种为了给人类做食物而活着的鸡的事情,就失掉了兴趣。
不过我还在照料那些剩余的鸡,让它们先后做了菜碗里的牺牲品,连凤头鸡也在内。
老妈子里面,有一个杨嫂负责照应我和三哥。高身材,长脸,大眼睛,小脚。三十岁光景。我们很喜欢她。
她记得许多神仙和妖精的故事。晚上我和三哥常常找机会躲在她的房里,逼着她给我们讲故事。
香儿也在场,她也喜欢听故事。
杨嫂很有口才。她的故事比什么都好听。
我们听完了故事,就由她把我们送回到母亲房里去。
坝子里一片黑暗。草地上常常有声音。
我们几个人的脚步声在石阶上很响。
杨嫂手里捏着油纸捻子,火光在晃动。
我们回到母亲房里,玩一会儿,杨嫂就服侍我在母亲的床上睡了。
三哥跟着大哥去睡。
杨嫂喜欢喝酒,她年年都要泡桑葚酒。
桑葚熟透了的时候,草地上布满了紫色的果实。
我和三哥,还有香儿,我们常常去拾桑葚。
熟透了的桑葚,那甜香真正叫人的喉咙痒。
我们一面拾,一面吃,每次拾了满衣兜的桑葚。
“这样多,这样好!”
我们每次把一堆一堆的深紫色的桑葚指给她看,她总要做出惊喜的样子说。她拣几颗放在鼻子上闻,然后就放进了嘴里。
我们四个人围着桌子吃桑葚。
我们的手上都染了桑葚汁,染得红红的,嘴也是。
“够了,不准再吃了。”
她撩起衣襟揩了嘴唇,便打开立柜门,拿出一个酒瓶来。
她把桑葚塞进一个瓶里,一个瓶子容不下,她又去取了第二个,第三个。
每个瓶里盛着大半瓶白色的酒。
多少恨
昨夜梦魂中
还似旧时游上苑
车如流水马如龙
花月正春风
——南唐李后主:《忆江南》(怀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