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那张笑脸,我想起那张讲故事的嘴,我想起大堆的桑葚和一瓶一瓶的桑葚酒。
我仿佛在做梦。
“杨嫂,杨嫂。”我们兄弟两个齐声喊起来。
她的鼻子里发出一个细微的声音。她那只垂下来的手慢慢地动了。
身子也微微动着。嘴里发出含糊的声音。
眼睛睁开了,闭了,又睁开得更大一点。她的眼光落在我们两个的脸上。
她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好像要笑。
“杨嫂,我们来看你!”三哥先说,我也跟着说。
她勉强笑了,慢慢地举起手抚摩三哥的头。
“你们来了。你们还记得我。……你们好吧?……现在哪个在照应你们?……”
声音是多么微弱。
“二姐在照应我们。妈妈也来照应我们。”
三哥的声音里似乎淌出了眼泪。
“好。我放心了。……我多么记挂你们啊!……我天天都在想你们。……我害怕你们离了我觉得不方便……”
她说话有些吃力,那两颗失神的眼珠一直在我们弟兄的脸上转,眼光还是像从前那样地和善。
她这样看人,把我的眼泪也引出来了。
我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这只手是冷冰冰的。
她的眼光停留在我的脸上。
“四少爷,你近来淘不淘气?……多谢你还记得我。我的病不要紧,过几天就会好的。”
我的眼泪滴到她的手上。
“你哭了!你的心肠真好。不要哭,我的病就会好的。”
她抚着我的头。
“你不要哭,我又不是大花鸡啊!”
她还记得大花鸡的事情,跟我开起玩笑来。
我并不想笑,心里只想哭。
“你们看,我的记性真坏!这碗药又冷了。”
她把眼光向外面一转,瞥见了竹凳上的药碗,便把眉头一皱,说着话就要撑起身子来拿药碗。
“你不要起来,我来端给你。”
三哥抢着先把药碗捧在手里。
“冷了吃不得。我去喊人给你偎热!”三哥说着就往外面走。
“三少爷,你快端回来!冷了不要紧,吃下去一样。你快不要惊动别人,人家会怪我花样多。”她费力撑起身子,挣红了脸,着急地阻止三哥道。
三哥把药碗捧了回来,泼了一些药汤在地上。
她一把夺过了药碗,把脸俯在药碗上,大口地喝着。
她抬起头来,把空碗递给三哥。
她的脸上还带着红色。
她用手在嘴上一抹,抹去了嘴边的药渣,颓然地倒下去,长叹一声,好像已经用尽了力气。
她闭上眼睛,不再睁开看我们一眼。鼻子里发出了轻微的响声。
她的脸渐渐地在褪色。
我们默默地站了半晌。
房间里一秒钟一秒钟地变得阴暗起来。
“三少爷,四少爷,四少爷,三少爷!”
在外面远远地香儿用她那带调皮的声音叫起来。
“走吧。”
我连忙拉三哥的衣襟。
我们走到石阶上,就被香儿看见了。
“你们偷偷跑到杨大娘房里去过了。我要去告诉太太。”
香儿走过来,见面就说出这种话。她得意地笑了笑。
“太太吩咐过我不要带你们去看杨大娘。”她又说。
“你真坏!不准你向太太多嘴!我们不怕!”
香儿果然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母亲。
母亲并没有责骂我们。她只说我们以后不可以再到杨嫂的房间里去。不过她并没有说出理由来。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像水流一般地快。
然而杨嫂的病不但不曾好,反而一天天地加重了。
我们经过三堂后面那条宽的过道,往四堂里去的时候,常常听见杨嫂的奇怪的呻吟声。
听说她不肯吃药。听说她有时候还会发出怪叫。
人一提起杨嫂,马上做出恐怖的、严肃的表情。
“天真没有眼睛:像杨嫂这样的好人怎么生这样的病!”母亲好几次一面叹气,一面说。
但是我不知道杨嫂究竟生的是什么病。
我只知道广元县没有一个好医生,因为大家都是这样说。
又过了好几天。
“四少爷,你快去看,杨大娘在吃虱子!”
一个下午,我比三哥先放学出来,在拐门里遇到香儿,她拉着我的膀子,对我做了一个怪脸。
“我躲在门外头看。她解开衣服捉虱子,捉到一个就丢进嘴里,咬一口。她接连丢了好几个进去。她一面吃,一面笑,一面骂。她后来又脱了裹脚布放在嘴里嚼。真脏!”
香儿极力在摹仿杨嫂的那些动作。
“我不要看!”
我生气地挣脱了香儿的手,就往母亲的房里跑。
虱子,裹脚布,在我的脑子里无论如何跟杨嫂连不起来。杨嫂平日很爱干净。
我不说一句话,就把头放在母亲的怀里哭了。
母亲费了好些工夫来安慰我。她含着眼泪对父亲说:
“杨嫂的病不会好了。我们给她买一副好点的棺材吧。她服侍我们这几年,很忠心。待三儿、四儿又是那样好,就跟自己亲生的差不多!”
母亲的话又把我的眼泪引出来了。
我第一次懂得死字的意义了。
可是杨嫂并不死,虽然医生已经说病是无法医治的了。
她依旧活着,吃虱子,嚼裹脚布,说胡话,怪叫。
每个人对这件事情都失掉了兴趣,谁也不再到她的房门外去偷看、偷听了。
一提起杨嫂吃虱子。……大家都不高兴地皱着眉头。
“天呀!有什么法子使她早死,免得受这种活罪。”
大家都希望她马上死,却找不到使她早死的办法。
一个堂勇提议拿毒药给她吃,母亲第一个反对。
但是杨嫂的存在却使得整个衙门笼罩了一种忧郁的气氛。
无论谁听说杨嫂还没有死,马上就把脸沉下来,好像听见了一个不祥的消息。
许多人的好心都希望着一个人死,这个人却是他们所爱的人。
然而他们的希望终于实现了。
一个傍晚,我们一家人在吃午饭。
“杨大娘死了!”
香儿气咻咻地跑进房来,开口就报告这一个好消息。
袁嫂跟着走进来证实了香儿的话。
杨嫂的死是毫无疑惑的了。
“谢天谢地!”
母亲马上把筷子放下。
全桌子的人都嘘了一口长气,好像长时期的忧虑被一阵风吹散了。
仿佛没有一个人觉得死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然而谁也无心吃饭了。
我最先注意到母亲眼里的泪珠。
健康的杨嫂的面影在我的眼前活泼地出现了。
我终于把饭碗推开,俯在桌子上哭了。
我哭得很伤心,就像前次哭大花鸡那样。同时我想起了杨嫂的最后的话。
一个多月以后母亲对我们谈起了杨嫂的事情:
她是一个寡妇。她在我们家里做了四年的老妈子。
我所知道的关于她的事情就只有这一点点。
她跟着我们从成都来,却不能跟着我们回成都去。
她没有家,也没有亲人。
所以我们就把她葬在广元县。她的坟墓在什么地方,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坟前有没有石碑,或者碑上刻着什么字。
“在阴间(鬼的世界)大概无所谓家乡吧,不然杨嫂倒做了异乡的鬼了。”母亲偶尔感叹地对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