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弟!你骂哪个?”坐在瓷凳上看完这场争夺的淑华忍不住大声喝道。
“他做什么抢我的东西?他龟儿子!”觉群大声辩道。
“他抢你的东西,你去告他就是了。他的先人也是你的先人,他的妈也是你的长辈。真没出息,给人抢去了东西,还好意思哭!”淑华教训道。
觉世和觉人便走到觉群的身边,讨好地拉着他的手,对他说:“五哥,你不要哭。我们去告他。”觉先也跑过来了。
淑芬也走到觉群面前,噘起嘴说:“五哥,四哥不讲理,抢东西,我们都不理他!”
“我们去告他,等一会儿我看他挨打,我才高兴!”觉群完全不哭了,他叽哩咕噜地骂着。四个男孩挤在一起走上了圆拱桥。淑芬跟在他们的后面。
琴和芸站在草地上望着湖水在讲话,淑贞自然同琴在一起。翠环也立在她们的旁边听她们谈话。她们两三次回过头看觉英和觉群争吵。
“你看,全是这样的子弟,所谓诗礼人家、书香人家还有什么希望?”琴感慨地说。
“怎么我们看见的全是这种样子?难道就没有好一点的办法?”芸疑惑地说。
“但是他们不相信,他们定要走那条死路,没有人能够阻挡他们。”琴略带气愤地说。
“死路?我倒有点不明白,”芸惊疑地说。“说不定只有我们几家是这样也未可知。”
“几家?你将来就会看见的。”琴坚持自己的意见说。“自然也有些例外,可是并不多。随便举出几个例子,冯乐山、陈克家,下而至于郑国光的父亲,这班人都是他们所说的什么‘当代大儒’,‘当世奇才’。这班人什么坏事都做得出。除了害人而外这班人还能够做什么?”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大伯伯一定要把他的亲生儿女一个一个送到死路上去。想起姐姐的事情,我心里真难受。现在又轮着枚弟,”芸苦痛地、疑惑地说。她忽然掉过脸求助似地望着琴,声音略带颤抖地问道:“琴姐,你读书多,见识广,你知道多。你告诉我,旧书本、旧礼教是不是害人的东西?就像新人物那样说的。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大伯伯一定要断送姐姐的性命才甘心。”
琴感动地轻轻捏着芸的手,她悲愤地说:“我也不大明白。大概是旧礼教使人变得毫无心肝了。你没有读过一篇叫做《吃人的礼教》的文章?你高兴,我可以给你送几本书去。看看那些书,也可以知道我们生在世上是为了什么,总比糊里糊涂做人好些。那些书有时好像在替我们自己说一样话,你想多痛快。”
“从前二表姐也劝我看新书,我只怕我看不懂,没有敢看,只在她那儿借过几本外国小说,虽然不能全懂,倒觉得很有意思。外国女子比我们幸福多了。我常常听见大伯伯骂外国人不懂礼教。不过从那些小说看来,外国人过得比我们幸福。”芸老实地说。
“在外国,女子也是一个人。在我们中国,女子便只是一个玩物。”琴气愤地接口说。芸的话使她感到一点满意。她觉得芸和她渐渐地接近了。
觉民坐在淑华旁边一个瓷凳上,他安静地看着觉英和觉群争夺那只小鸟。他看见他的两个堂兄弟倒在草地上,又看见觉英站起来跑开了,还听见觉群的哭骂声,他仍旧安坐不动。他的眼光不时射到立在湖滨的琴和芸两人的身上。他看见她们亲密地在谈话,他很满意,并不想打岔她们。后来觉群弟兄走上了圆拱桥,他听见淑华在旁边抱怨他说:“二哥,你坐在这儿一声也不响,你也不来管一下,你要做佛爷了。”他把淑华看了一眼,见她满面怒容,便答道:
“三妹,你管这种闲事做什么?你以为他们在这种环境里头还有希望吗?我有工夫倒不如做点正经事情。”
“看你这个样子,倒好像很高兴他们不学好。”淑华不服气地说。
觉民停顿一下,然后答道:“不错,这也可以给我们的长辈一个教训:害别人也会害到自己。我一定会看到那班人的结果。”
“你这是什么意思?”淑华诧异地说。她留心看觉民的面容,忽然惊恐地问了一句:“你这样恨他们?”
觉民站起来,走到淑华的面前,把手搭在她的肩上,痛苦地说:“你忘记了我们还在他们的掌握里面?”过了半晌他又解释地说:“我恨的还不是他们,是他们做的事情。”
“不,我不怕他们。”淑华挣扎似地说,她还只听见他的前一句话。
“我们也不应该怕他们,”觉民鼓舞地接下去说;“我们走过去吧,琴姐她们谈得久了。”
淑华顺从地站起来。他们兄妹经过石阶走下草地,听见圆拱桥那面有人在叫:“翠环!”
那是绮霞,她跑得气咻咻的,手里还提着一只篮子,她一面在桥上走,一面大声向翠环讲话:“翠环,你们都在这儿,把我找死了!”
“你自己没有弄清楚,还要大惊小怪的。”翠环走去迎她,一面含笑地抱怨道。
“你不要埋怨我,连大少爷、枚少爷也白跑了好多路,”绮霞说着走下了桥。在她后面,桥头上现出了两个人来。他们一边走一边谈话。一个穿着灰爱国布袍子,那是觉新;一个穿着蓝湖绉夹衫,再罩上青马褂,那是枚少爷。
“大少爷!枚少爷!”翠环惊喜地叫起来。她的叫声惊动了琴和芸,她们看见觉民和淑华正向着觉新走去,她们也就中止了谈话,到桥头去迎接觉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