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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选集(3):秋 (14)

巴金选集3:秋 作者:巴金


还是这一个现实的世界。觉新和枚少爷的梦破碎了。觉新望了望淑华的铺满了欢笑的圆圆脸,他又把眼光掉回来注视枚的没有血色的面容。他悲愤地低声说:“枚表弟,你看他们多快乐。我和你却落在同样的恶运里面。我还可以说值得。你太年轻了。你为什么也该这样任人播弄?”

“我看这多半是命。什么都有定数。爹未尝没有他的苦衷。爹虽然固执,他总是为我做儿子的着想。只怪我自己福薄。如果我不常生病,爹多半会叫我到你们府上来搭馆的。”从十七岁青年的口里吐出来这些软弱的话。他顺从地忍受着一个顽固的人的任性,把一切全推给命运,不负一点责任地轻轻断送了自己的前程。从这个被蹂躏了多年的年轻的心灵中生不出一点反抗的思想,这使得自称为无抵抗主义者的觉新也略微感到不满了。本来已经谈过了的冯家的亲事这时又来刺觉新的心。并不是这个没有前途的年轻人的幸福或者恶运引起他的过分的关心,是对另一个人的怀念萦绕着他的心灵。他忽然记起一个人的话:“他一个人很可怜,请你照料照料他。”这已是一年前的声音了。说话的人的灵柩还放在那个破旧的古庙里,棺盖上堆起了厚厚的尘土。但是那温柔的,比任何琴弦所能发出的还更温柔的声音至今还在他的耳边飘荡。现在事实证明他连她的这个小小的请求也无法满足了。他眼睁睁地把她送进了棺材,现在却又被逼着看见她的弟弟去走她走过的路。“蕙,你原谅我。”他在心里默祷。眼里包了一眼眶的泪水。枚少爷惊奇地望着他,不知道他为着什么事情掉泪。

“枚表弟,你是真心愿意吗?下星期就要下定了。”觉新忽然痛苦地问道。

枚少爷痴呆地望了望觉新,他的脸上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他似乎没有痛苦。他埋下头轻轻地答道:“既然爹要我这样,我也不想违拗他的意思。他年纪大,学问深,也许不会错。我想我的身体以后会好一点。”这些话夹杂在淑华们的歌声中显得何等无力。

觉新的勇气立刻消失了。这答话似乎是他不愿意听的,又似乎是他愿意听的。他不希望枚说这样的话,他的心在反抗。他还觉得他对不起亡故的蕙。但是听见枚的答话,他又觉得这是枚自己情愿的,他不负任何的责任,而且现在也没有援助枚的必要了。这些时候他们两人间的商谈都成了废话。他已经知道了这个年轻人的本心。枚在畏惧中还怀着希望,甚至愿意接受那个顽固的父亲给他安排下的命运。

“那也好,只要你满意,我们也放心了。”觉新放弃了希望似地低声叹道。

“也说不上满意,这不过是听天安命罢了。”枚少爷摇摇头小声答道。这并不是谦虚的口气,他的脸上也没有笑容。他对这门亲事的确没有表示过满意。不过他还信任他的父亲。他平日偷看的闲书又给他唤起了一个神秘的渴望,这个强烈的渴望不断地引诱他。

觉新看见枚少爷的表情,他觉得他有点不了解他的这个表弟,他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观念和感情支配着这个年轻人。但是看见一个年轻人孤零零地走着他过去走的那条路,似乎没有料想到将来会有比他有的更悲惨的结局,这唤起了他的同情(或者更可以说是怜悯),他鼓起勇气最后一次努力劝阻枚少爷道:

“但是你太年轻,你不应该——”

然而他的话被打断了,又是淑华在大声说:

“大哥,你们有多少话说不完?你不唱个歌?枚表弟,你也唱一个好不好?”

“我不会,三表姐,我真不会。”枚少爷红着脸,不好意思地答道。他向着她走过去。

觉新断念似地嘘了一口气。他惆怅地仰起头望天。天是那么高,那么高。他呆了一下,忽然听见觉民在他的耳边温和地唤他:“大哥。”觉民低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没有,我没有想。”他摇摇头,掩饰地说。

“刚才我在下面想。现在你在这儿想。我们想的不知道是不是同样的事情。不过这样想下去是没有用的。现在既然是到花园里来耍,大家就应该高兴。你看她们不是都高兴吗?”觉民不相信觉新的话,他只顾自己说下去,他的声音低,除了觉新外别人都听不清楚,他的脸上现出关心的表情,这使觉新十分感动。

“但是枚表弟……”觉新痛苦地说,他的意思是:枚表弟并不高兴。

“你们一直在谈那些事情,他自然不会高兴。你等一会儿再看吧。其实他这个人有点特别,高兴不高兴都是一样,他在这儿我们就不觉得有他存在一样。譬如他的亲事,我们倒替他干着急,他自己却好像无所谓。”觉民说道。

觉新无话可说了,他皱了皱眉头,说:“我的心空虚得很。”

觉民诧异地望着他的哥哥,好像在研究觉新似的,他还未答话,淑华却过来挽住他的手含笑说:“二哥,她们喊你踢毽子去。”

“踢毽子?我不来。我口渴,我要下去吃茶。”觉民推辞道。

“又不是在这儿踢!我们也要下去。”淑华答道。她又对觉新说:“大哥,你也下去踢毽子。”

“我没有工夫踢毽子。今天请佃客,三爸、四爸两个人忙不过来,我也要出去陪一下。你们好好地陪枚表弟耍。晚上妈请消夜我一定来吃酒。”觉新匆忙地说,就先走下去了。

“二表哥,快来。”琴靠在栏杆上,左手捏住自己的辫子,扬着头微笑地在唤觉民,右手向他招着,她又侧过头去跟芸和枚讲话。

“好,我也去。”觉民对淑华说。

觉民走到琴的面前。琴正在讲话,便停止了,对他说:“二表哥,我们刚刚讲好:凡是两个人单独谈话,不管是谁,都不可以。”

天空中响起嘹亮的哨子声,几只鸽子飞过他们的头上。树叶遮住了他们的视线。但是淑华还把头抬起去望天空,她自语似地说:“飞,飞……”这是无意间说出来的,她瞥见了鸽子的白翅膀。

“飞,三妹,你想飞到天空去吗?”觉民故意地问道。

“岂但天空,如果我有翅膀,我连天边也要飞去。”淑华冲口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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