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离开乡村师范的前一晚,是一个很美丽的月夜。学生们在举行谈心会。他们坐在草地上,围成一个大圈子,中间是花坛,前面是一片田野,田畔有一条小河。后面有三座并排的灰黑色的祠堂,就是他们的校舍,在一座小山的脚下。起初没有人说话,四周静极了。大家安闲地听着青蛙同蟋蟀合奏的月光曲。
这样的谈心会每星期举行一次。今天正是适当的日子。学生们非常高兴。教员们也很高兴。因为在这个谈心会上每个人都可以自由地讲自己心里的话。
他们给我留了一个座位,但是我却愿意躺在旁边的一根石凳上。我仰卧在那里,望着上面的无云的蓝天,明月就在海上安稳地航行。小虫在我的赤足上爬来爬去。偶尔有几只蚊子飞来。我在石凳上翻身好几次,我的眼皮渐渐地垂下来了。
他们在那边谈话,全是我的耳朵不大习惯的广东话。偶尔有几句送进我的耳里,我仿佛也懂得。起初是朋友洪谈他去年病中的生活。以后是一个学生谈他的过去,谈人与人之间的隔阂。接着另一个学生谈他在小学里教书的经验。一个女学生发言希望大家真正打破男女间的界限。一个年轻学生开始讲故事。后来朋友陈就讲我们这几天的乡村旅行。
我迷迷糊糊地在石凳上躺了好久,许多有价值的话都在我的耳边飞了过去。渐渐地我觉得不舒服,身子在石凳上发痛了。我翻一个身坐起来。我不知道时候的早迟,只是空气变得更凉爽,月亮在天空中的地位也大大地改变了。
我走到谈心会那里,一个女学生无精打采地讲话,好几个学生在打盹,一小部分人已经回寝室睡觉了。
洪看见我走近,便要我坐下,接着大家要我讲几句话。我没法推辞,只得零碎地讲了几段关于生活的话,洪担任翻译。
二
我从英国人汤·苦卜尔(T·Cooper)的一个小故事讲起:“苦卜尔晚年有一天,一个女孩走到他面前,手里拿了一本纪念册,翻开空白页对他说:‘苦卜尔,给我写点什么在这上面吧!’苦卜尔就写着:
爱真理,孩子,爱真理罢,
它会使你青春的早晨欢欣;
爱护真理使它永远光明,
在人生的正午
虽然会给你带来痛苦,
但是它会使你永远保持正直和真诚!……
我接着就说到生活的态度:
“爱真理,忠实地生活,这是至上的生活态度。没有一点虚伪,没有一点宽恕,对自己忠实,对别人也忠实,你就可以做你自己的行为的裁判官。
“严格地批判自己,忠实地去走生活的路,这就会把你引到真理那里去。……”
我又引用了法国青年哲学家居友的话来说明什么是丰富的、满溢的生命。
居友说:“个人的生命应该为着他人放散,在必要的时候,还应该为着他人放弃……”
我接着说:“我们每个人都有着更多的思想,更多的同情,更多的爱慕,更多的欢乐,更多的眼泪,比我们维持自己的生存所需要的多得多。所以我们必须把它们分散给别人,并不贪图一点报酬。否则我们就会感到内部的干枯,正如居友所说,‘我们的天性要我们这样做,就像植物不得不开花一样,即使开花以后接下去就是死亡,它仍然不得不开花。’……”
以后我又举出好几个例子,来说明生活的道路与生活的目标,最后我说出我的生活的信条:
“所以我们的生活信条应该是:忠实地行为,热烈地爱人民;帮助那需要爱的,反对那摧残爱的;在众人的幸福里谋个人的快乐,在大众的解放中求个人的自由……”
我还声明:“这只是我对于生活的一点见解,一点经验。”
三
这些话都由朋友洪翻译出来给学生听了,他的翻译我也可以听懂。公平地说,他翻译得并不好。他甚至把“水流”译成了“水牛”。譬如我说生活可比之于一股水流。他却把生活比之于一条水牛,这条水牛在山上到处乱跑乱冲,沿途溅起了种种的水花。至于这水花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他自己却不知道了。
这个错误马上就由朋友叶出来更正了。但是我也没有理由责备洪,因为他这一晌实在太忙了。他把他的精力完全化在学校的事务上面。他今天太累了,他应该休息(他每天只有很短的睡眠时间),我本来就应当请另一个朋友来担任翻译。
叶还说了一段话补充我的意思。一个学生也说了几句,于是大家就站起来散了。我在月光下摸出表来看,是十一点四十八分。
众人都进学校去睡了。我一个人还留在外面。月光是如此明亮,乡村是如此安静,但是我的心跳得很厉害,我浑身发热,我仿佛看见我的血在沸腾。我在草地上散步许久。露水打湿了我的赤脚,我仍然没有睡意。我反复地问我自己:
我的生命要到什么时候才开花?
这对于我并不是一个新的问题。
第二天傍晚我离开了那个学校,以后也就没有再去。我再没有机会参加那里的谈心会了。但是一些学生的天真、活泼的面貌还不时在我的眼前出现。
1933年6月在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