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节:一、旧年的血迹(5)

尘埃飞扬 作者:阿来


太阳渐渐升起来。

广场上人们聚集得越来越多。

几头悲鸣得最为厉害的老母牛被挑出来捆翻在地上。它们安静下来,失神的大眼中飘荡天空中絮状的轻远云朵。其它的牛垂下头颈深思默想,只是四蹄太深地陷进泥淖时,才移动一下沉重的躯体,蹄子拔出烂泥时发出乳房被饥饿的牛犊吸空时那种声响。我感到身躯越来越沉重,分辨不清是我自己的头颅还是那些临死的老牛的头颅越来越沉重,并感到脊梁和背后的石墙连成了一体。

彩芹老师叫我:“阿来。”

我说:“嗯。”

刚洗过的头发水淋淋地纷披在她肩头。她把头发在手指上缠绕又松开。我感到我的脊梁上穿过一股暖流。这道暖流把我的背和棱棱的石墙分开。

汉子们静静地倚着那根木头坐在太阳底下,父亲坐在他们中间。穿着一件破军装,显得心事重重。父亲手里没有刀子,他矮小而又瘦削,面孔上永远像是布满了一层灰尘,只有眼中不时蹿起一股绿幽幽的光焰。那种光焰在他眼中左右跳荡。我童稚的心灵已被那光焰严重灼伤。那种光焰是守候在某一角落的猫眼中所特有的,是一只奔走于旷野中的狼眼中所喷发的。我很难亲近父亲。

屠宰就要开始了。

汉子们并不亲手把手中锋利的长刀横向牛颈。一批年岁和我相当的孩子都手提一只木桶或一只木盆。他们用桶和木盆换过汉子们手中的刀子,他们双手紧握刀把,一齐对准牛颈下刀。他们气力太小,总是要腾出一只手按住刀背,上下抹动。鲜血从皮毛中间喷涌出来时,操刀的孩子们发出惊惧而又快乐的尖叫。刀越抹越深,按在刀背上的手也深深陷进了血肉模糊的创口。汉子们用桶和木盆接下半桶血就走开了。操刀的孩子能得到这半桶血和能灌下这些血浆的肠子。

我也曾避开父亲尝试过那种快乐,那种刺激。但却只有唯一的一次。母亲把我拉了一条命债而换回的东西掺上一点盐和糌粑灌成可口的血肠时,父亲把那些未及煮熟的肠子从锅里捞起来,扔在我和母亲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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