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爸你身体还好哪?”我说。
他没有吱声。
对面的庄稼地里哐哐的铜锣声迟钝而又凄凉。
“再给我根烟。”
我告诉父亲,一个朋友告诉我,他这种情况眼下可以恢复公职,或者领到一笔退休金,甚至还可以给弟妹中哪一个安排工作。
他固执地摇摇头。
“当初和你一起的乡党委书记就在落实政策办公室。”
“不,我累了。我没求过人。”
“阿爸!”
“犯不上你来替我着急,儿子。当年要是我把那双马靴送他,就只是解职而不精简,明白吗,一双靴子。你知道当时多少姑娘羡慕我那双合脚的靴子。”
“你至少考虑考虑弟妹们的前程。”
父亲摇摇头:“我费尽气力把他们拉扯大了,你不觉得我累了?”他果真一弯疲乏的膝盖,便跌坐在地上,重新背倚那光洁温馨、密布着裂纹的老木头,他晃晃头,脸上现出的几乎可说是一副无赖的神情,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秋阳的温煦与秋风的清爽,“若巴家一直是单传,到我手上是该穷困了,才有了这么多娃娃,我告诉你,若巴家的根子一脉其实全在你身上,你的弟妹们只知道干活,老老实实地干活,嗤,人人都夸我有家教哪。”
“哼!”
“那时呆不下去了,我就对你说走吧,走吧,是好命就上外边找饭吃,找衣穿吧,你记得吗?”
“记得。”
“那时你小小年纪,赤着一双脚就走了。我想,阿来还要回来。我把那双马靴改成了一双浅统的鞋,用靴帮上的软皮。要是你回来,我让你穿上这双鞋再把你赶走。”
“我没回来。”
父亲吭哧一笑:“那才是我若巴家的真正家教。”
“我不回来是恨你。”
“我也恨我父亲。”
8
我恨我父亲的理由当时我耻于去想个清清楚楚。只有爱他的理由我和彩芹老师一样明明白白。爱他带着宁折不弯的神情,穿着破旧、一年比一年破旧的单军衣,带着一种孤傲而不驯服的浩气穿过四季不断更迭的广场,背倚那根愈益显得光洁可人的废弃了没有立为合作社鼓架的木头,看着那鼓架油漆剥落、倾圮,柱脚渐渐腐朽,品味自己眼中广场美丽的空旷与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