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安顺感到自己就像一个玩火的人，夹在书记和市长之间，左右不是个事儿。

这天早上，常安顺专门抽了点时间，去市政府见万长卿。不见不成，你查人家手底下的干将，敢不打招呼？至少得先看看万长卿的态度。主子的态度，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决定他手底下奴才的命运，也就是说，万长卿的态度，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决定张德禄的命运。这就是规则，官场的游戏规则，除非这个人的违法行为大到了任何人都包庇不了的程度，否则，法律在他面前就是有一定弹性的，可轻可重。张德禄也一样，除非查出他非常严重的经济问题或者其他违法行为，严重到万长卿也不敢包庇他，不然，芝麻豆大点的事情，最后的结果只能是给个处分了事。

常安顺想跟万长卿先说一声，看万长卿有什么指示，人家毕竟是市委副书记、市长。但怎么跟万长卿说呢？你来调查张德禄，就等于对着万长卿的脸扇了一个大大的耳刮子。扇人家耳刮子的事情，还要征得人家的同意，天底下有这样的事情吗？有，当然有，常安顺现在就不得不这样做。

常安顺不知道怎么跟万长卿开口，又不得不开口。

常安顺不敢说是奉刘定国之命来查张德禄，但又不得不婉转地表达出这层意思。

当常安顺吭哧吭哧地表达完他来找万长卿的意思，万长卿愣了一下，随即问道：

“常书记是来办案子的？”

常安顺有点儿结巴：

“这个，这个，不是，是，这个……”

万长卿一摆手：

“这好办，纪委的案子既然牵扯到政府这边的工作人员，那就查，一查到底，我坚决拥护市委定国同志的批示，也会全力配合纪委的工作。”

万长卿顿了顿，说：

“这样吧，我们就来个快事快办，我通知张德禄等相关人员，你通知你的办案人员，就在我的办公室，现场办公，不偏不倚，查出问题，该抓的抓，该法办的法办。”

说完，不待常安顺有什么表示，万长卿就抓起面前的电话，让张德禄和市府办的财务人员来他的办公室。

常安顺说：“这不合适吧？”

万长卿说：“这没什么不合适的，就这样办。”

万长卿的话刚说完，张德禄就推门进来了。

万长卿一指常安顺，说：

“有人告了你，定国同志做了批示，纪委常书记负责调查你的案子，需要找你谈话——就在我的办公室里谈。”

张德禄一愣，看看市长万长卿，又看看坐在沙发上抽烟的常安顺。

常安顺也一愣。他没想到万长卿会这样处理问题。如果说，他常安顺跑来查张德禄，是扇了市长万长卿一个大耳刮子的话，那么，万长卿现在的行事方式，就等于扇了他常安顺一个大耳刮子，不，俩大耳刮子。

常安顺的脸上有些挂不住。

紧接着，市府办的财务人员推门进来了。

万长卿目无表情，说：

“常书记，通知你的办案人员过来办案，就在我的办公室里现场办公。”

常安顺心里窝火：他娘的，有这样办案子的吗？但万长卿逼到这个份儿上，他只好不情不愿地给调查组的人打电话，通知他们来市长办公室。

万长卿在常安顺打电话的时候，安排人通知相关的涉案人员：告状信上点了名的几家酒店和宾馆，还有几家小基建公司的头儿，以及市府办这几年所有的来往财务资料。

常安顺打完电话，万长卿问他：“告状信上说，有个电视台女主持人跟德禄同志不清不楚，要不要也落实一下，看是哪个主持人，一并通知到这儿来？”

常安顺就像吞下了几只苍蝇，吐又不敢吐，咽又不敢咽。作风方面的事情，捕风捉影的居多，即使是真有事儿，纪委也不便介入太深，男女之间的事情，复杂着呢，说不清楚，何况又没有真凭实据，怎么查？

但常安顺心里来气，就说：

“万市长看着办，你是当家的，你说了算。”

说完自顾抽烟。

身为纪委书记，常安顺办了自己有生以来最窝囊的一次案子。他的办案人员，当着市长万长卿的面，挨个询问办案对象，籍贯，年龄，家庭成员，工作经历等等。先是张德禄，再是相关的酒店、宾馆和几家基建公司的头头，再是市府办和这些单位来往的账目，看有没有违法违纪的情况，然后就是在各自的笔录上签名，按手印——至于那个女主持人的事情，再没人提起，张德禄不会提，纪委的同志更不会提，已经够被动的了，知道提了也白提，只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整个调查过程持续了整整一天，午饭是市府办的工作人员从外面叫的快餐。

这个场面有点儿滑稽。想象一下，当着一只老虎的面，查人家虎崽子有没有偷嘴吃，这查个什么劲儿？你在大街上走，看见一个人，嘿，这个人像贼，逮住他就问：你偷没偷东西？人家会承认吗？不但不会承认，反过来还会质问你，你凭什么这样诬陷我？现在的人，多精明，会在来往账目上给你留下把柄？即使有不正当交易，那些个老板，会当着张德禄的面儿说，你吃我们回扣了，我们送你钱了……可能吗？当然不可能，何况他们纪检委手中并没有任何真凭实据，只是凭着几封告状信，尽管告状信上有市委书记刘定国亲笔签的“彻查”的批示，但那并不代表他们纪检委据此就可以拿下张德禄。

整个过程万长卿没有开口，只是埋头批阅文件，他面前的办公桌上，文件堆成了一座小山。常安顺也没有开口，只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他面前的茶几上，摆了两个大烟灰缸，烟灰缸里密密匝匝地戳满了烟头。

结果是不言而愈的：不是纪委来调查什么案子，而是市长万长卿在纪委和他常安顺面前耍了一次威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