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春(1)

四季随笔 作者:(英)乔治·吉辛


一周以来我都没碰过笔了。整整七天我啥也没写,甚至连个字母都没写。除了患一两场病时,在我的生活中这样的事从未有过。我的生活,就是说不得不靠令人焦虑的辛劳维持的生活,这生活不是为生活而生活(所有生活都应该如此),而总是让人担惊受怕。挣钱竟然成了达到目的的手段。三十多年来——我十六岁就开始自立了——我不得不把挣钱视为其目的本身。

我能想象,那支旧笔架心里在责备我了。难道它没有为我服好务吗?为啥我在快乐的时候把它丢弃在那儿,让它扑满灰尘?就是这支笔架日复一日靠在我的食指上,一共有——多少年了?至少二十年,我记得是在托特纳姆宫廷路的一家店里买的,并且我那天还买了镇纸,整整用掉一先令——这样的奢侈真使我担忧。崭新的笔架在我的食指上留下了老茧,多么富有光泽,而现在它已整个露出平淡的褐色木头。

我的老朋友,然而又是我的老敌人!有多少次我拿起它,一边不得不如此加以诅咒;我的头脑和内心都沉重,手在颤抖,患有眼疾的眼睛也昏花起来,我多么害怕不得不用墨水将白纸玷污!尤其是在这样的日子:春天蓝色的眼睛在云霞之间笑我,阳光照耀到我桌上,久久地让我差点发疯,因为鲜花盛开的大地多么芬芳,山坡上的落叶松多么翠绿,高地上的云雀唱得多么悦耳。曾有一时——好像比孩童期还早吧——我热切地拿起笔,如果说我的手在发抖,那是因为我怀着希望。然而这一希望欺骗了我,我写的东西没有一页值得留存,我现在可以毫无痛苦地这样说了,那是年轻时犯下的错误,只不过环境的力量使得这个错误延续。世界对我毫不公正,感谢上天我已变得明智起来,不会为此抱怨!为什么会有人写作呢,即使他写出了不朽的东西,因被世界忽视而怀着愤怒。谁让他发表了?谁答应听他说了?谁又对他失信了?假如我的鞋匠给我做出一双极好的靴子,而我却因为心情不好,缺乏理性,猛地把它们扔到他手上,那么他是有正当理由抱怨的。可是你的诗歌,你的小说,谁和你讨价要买它们呢?假如那是诚实的临时工作,但却缺少买主,那你至多可以说自己是个不幸的工匠。假如你的工作十分崇高,你要为人们没付很多钱而烦恼发怒,那也是不得体的。对于一个人心智方面的工作,只有一种检验,那就是尚未出生的后代人的评判。倘若你写出了一部伟大的作品,未来的世人就会知道,但是你对身后的荣耀别在意,你得不到躺在舒适的扶手椅里享受盛名的机会。啊,那完全是另一回事。勇敢地表明你的意愿吧,承认你自己是个商人,向众神和人们声明你提供的商品比许多高价出售的东西更好。你也许是对的,而“时尚”没有转向你的货摊,对你的确苛刻。

屋子出奇的宁静!我一直坐着,悠然无比;我观察天空,看见金色的阳光照在地毯上——它形态各异,时刻变化着——我任目光游移于一个个形影和一排排可爱的书籍之中。屋内毫无动静,我能听见花园里鸟儿的歌唱,能听见它们拍打翅膀发出的沙沙声。如乐意,我可以这样坐一整天,直至夜晚万籁俱寂之时。

我的房子极尽完美。我请到一位十分满意的女管家,实在三生有幸——她声音温和,脚步轻盈,到了言行显得谨慎的年龄;她身体强健,办事灵巧,凡我需要做的事都能完成,并且不怕幽居独处;她起床甚早,早餐时除对食物进行调料外已几乎无事可做,连陶器的叮当声我也很难听见,至于关闭门窗的声音则从未传入我耳里。啊,多么神圣的宁静!

根本不可能有人拜访,至于我去拜访他人,却是一件未曾梦到的事。我应给一位朋友写封信,或许在就寝前,或许留到明日上午,因为在无心思的时候,绝不能写一封充满友爱的信来。我尚未看报纸——一般而言,散步累了回来时我才看它。从报纸上看见那嘈杂世界的所作所为,人们找到的自我折磨的新方式,徒劳无益的新办法,以及新的危险和冲突,我真是觉得有趣。早晨我头脑十分清新,的确不愿想到如此可悲愚蠢的事情。

我的住房完美之至,其大小恰到好处,可把它布置得像家里一样整齐美观——我室内仅需这么一小块余地,少了它便谈不上舒适。它结构牢固,木料与灰泥做工细致,说明当时的人比现在更从容诚实。我登梯时并无吱嘎的声音,没有任何不和善的风向我袭来,我可以轻轻松松地开关窗户。至于墙纸的色彩和设计这样的区区小事,我承认自己漠不关心,墙只要不唐突难看,我即已经满足。家庭首要的一点是舒适,至于具体的美,若你有财力、耐性和眼光,可以另外增添。

对于我,这小小的书房是美妙的,主要因为它是一个家,而我又大半生无家可归。我居住过不少地方,有的令我厌恶,有的令我欣喜,但直至今日我才有了家所给予的安全感。以前,我随时会被厄运和使人烦恼的贫困赶走。那时我一直心想:也许某一天我会有个家。而随着时光流逝,“也许”这个词的分量越来越重,当命运在暗中嘲笑我,我几乎绝望。如今我终于有了家。我把一本新书放上书架,说:“好好立着吧,等我抽空看你。”此时我高兴得一阵激动。这房子我租用了二十年,在此期限内它是我的。我当然活不了那么久,当然,假使能够,我也有钱支付吃住的费用。

那些不幸的人却根本见不到这样的阳光,想到他们,我为之同情。我想在《连祷文》中新添一个祈求:“求上帝保佑都市的居民,尤其是所有居住于寄宿舍、公寓或任何将‘家’替代的可怜地方的人,他们可能因贫困或愚蠢而弄到这般境地。”

我考虑到斯多葛派的美德是枉费心机,我明白,为自己在这小小地球上的住处烦恼可谓愚蠢。

凡苍天之目中所见,

智者皆视为幸福港湾。

但我对于遥不可及的才智,总是心怀崇敬。在哲学家铿锵有声的名言佳句里,在诗人和谐悦耳的诗歌韵律中,我发现一切是那么可爱,而那样的才智,我终生难获。假借一个无法具备的美德,于我何益?在我看来,我居住的地方及其式样至关重要。对此承认吧,切勿再另有所望。我并非四海为家的人,想到在国外死去我觉得恐惧。在英国,这便是我选择的住所,是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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