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春(4)

四季随笔 作者:(英)乔治·吉辛


六年多时间里我都走在人行道上,从没踏上过大地——公园也不过是用草地伪装起来的人行道而已。然后最糟糕的事过去了。我说最糟糕的事吗?不,不,更糟糕的还在后面。一个人年轻力壮时,与饥饿抗争有其令人愉快的一面。但不管怎样我开始谋生了,有时我半年都能确保不愁吃的穿的。如果健康允许,我会希望从并非不足的收入中留出一些,供多年开支,它们是我在那个时候和那个地方乐意时,独立工作挣得的收入。我不无恐惧地想到在办公室耗尽的生命,在那儿你得服从一个老板。文学这一职业所具有的荣耀,就在于它的自由,它的尊严!

当然,事实上我不只服务于一个老板,而是服务于一大群老板。独立,确实啊!假如我写的东西不中编辑、出版商和公众的意,我从哪里得到每天需要吃的?我的成功越大,我的老板就越多,我是众多人的奴隶。承蒙上天的恩赐我让某些人——他们是那群不确定的人的代表——感到满意(就是说,让我自己成了他们获益的一个来源),他们暂时对我是仁慈的。可我有什么理由相信,我会坚守住已经得到的阵地呢?难道有哪个辛劳的人的处境,会比我的更不稳定?想到这点我就不寒而栗;看见某人毫不在意地行走在深渊的边缘,我就会发抖。整整二十年来,我靠着这支笔和一点纸,就让我和家人有吃有穿,使我身体舒适,并且阻挡着世上所有的敌对力量——它们一一朝着一个除了自己的右手便毫无办法的人发起进攻——想到这些我便惊讶不已。

不过,我刚才想到最初离开伦敦的那一年,我产生出一种不可抵抗的冲动,突然决定去德文郡,那是英国的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地方。三月底时我逃离了讨厌的寄宿处,还没来得及反省自己此行的细节,就发现我已沐浴在阳光下面,坐在离此时的住地不远处。在我眼前,是宽阔的埃克斯绿色的山谷和霍尔顿松树覆盖的山脊。这便是我生命中品尝到无尽乐趣的时刻之一。我的心境十分奇异,尽管青少年时我就对乡村很熟,曾见过不少英国的美景,但我好像发现自己第一次来到大自然面前。在伦敦的那些年头,我整个早年的生活变得模糊不清。我像个在城里出生长大的人,几乎只知道一条条狭长的街景。阳光和空气,在我看来有几分神奇——确实,它们对我的影响之大,这影响只比后来意大利的空气逊色一点。那真是春天灿烂宜人的好天气呀。几朵白云飘浮在蓝天之上,大地散发出醉人的芳香,这时我才第一次知道自己是个太阳崇拜者。我怎么生活了那样久,却没问过天上是否有太阳呢?在那片焕发光彩的天空下,我本该一下跪拜在地上!我一边走着,一边避开每一片阴影;即便只是一棵白桦树干的影子,我也觉得仿佛它夺走了自己一天的喜悦。我光着头走去,这样金色的阳光就可将慷慨的恩赐散发到我身上。那天我一定走了大约三十英里,可我并不觉得劳累。假如再有一次当时支撑我的那种力量就好啦!

我已进入了一种新的生活,在我的过去和现在之间,存在着非常显著的区别。仅仅一天之内我就惊人地成熟起来,这无疑意味着,我忽然有意识地欣赏起种种活力与敏感——它们一直在发展壮大但却为我不知。只举一个例子:直到那时,我对于植物和鲜花很少关心,可现在我发现自己对路边的所有花朵和植物,均深感兴趣,我边走边采集到大量植物,保证次日买一本书,将它们全都鉴别出来。这并非一时的情绪,从此以后,我就对田野里的花没失去过兴趣,始终渴望对它们全都了解。在我所说的那个时候,我的无知此时看来多么可耻,而我不过也像普通人一样——无论生活在城里的还是乡下的。春天时节,随意从树篱下面采集一打植物,多少人能够说出一半常见的名字呢?对于我,花儿象征着一种极大的释放,一种奇妙的苏醒。我的眼睛突然打开了,那以前我一直在黑暗里行走,而我却不知道。

那年春天漫步的情景,我记得一清二楚。埃克塞特更多地具有的,是乡村的而非城镇的气息,我在它的一条外街上寄宿,每天早上都要出去作些发现。天气再温和不过了,我感受到气候的影响,这影响我以前根本就不知道,空气有一种令人安慰的东西,它使我获得的平静并不比欢喜少。我沿着埃克斯蜿蜒的小径,时而走向内地时而走向海边。有一天我漫步在富饶温和的山谷里,走过鲜花盛开的果园,经过一座座农舍——它们一座比一座漂亮——然后又经过一座座村庄,它们掩映在隐秘的常绿植物当中。接下来,我爬到松树覆盖的高处,凝视着因留有前一年的石南而呈现出褐色的沼地,觉得脸上拂过一股从泛起白沫的英吉利海峡吹来的风。周围这片美丽的世界让我欣喜若狂,我甚至忘记了自己。我享受着,既没回顾过去又没展望未来。我是个根深蒂固的自我主义者,没想到对自己的感情细查一番,或者自寻烦恼,把自己的幸福与别人更加幸福的命运相比较。那是一个有益健康的时刻,它让我获得一种富有生气的新生活,并且教会我——在我可教的范围内——如何用好它。

在身心方面,我都一定比自己的年龄看起来大得多。一个人五十三岁时,不应该经常去想自己逝去的青春年华。在这些春天的日子里我本应该享受它们本身,可我却产生一个个回忆,想到失去的春天。

什么时候我会回到伦敦,重游自己在最穷困时住过的所有地方,我已经大约二十五年没见到它们了。不久前,假如谁问我觉得这些回忆如何,我会说某些街道的名字,朦胧的伦敦在我心中留下的某些印象,只要一呈现在我面前就使我难受。我确实因为回忆起艰难贫困的情况感到过痛苦,不过说实在的,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虽然我有过那一切不幸,但与本来会出现的情况相比,我在回顾时倒发现那部分生活是有趣的,令人愉快的——后来的许多时候还比不上呢!而那时我过着体面的生活,吃的东西绰绰有余。来日我会回到伦敦,在过去那些既亲切又让人恐惧的地方度过一两天,我知道,有些地方已不复存在。我仿佛看见托特纳姆宫廷路末端那条弯弯的路,我沿着它从牛津街走到莱斯特广场,在那片迷宫里的某个地方(我想那里总是雾蒙蒙的,点着煤气灯),有一家店铺,橱窗里放着馅饼和布丁,它们放在金属蒸具上一直在加热。多少次我曾站在那儿,饥饿不堪,却连一便士的食物都买不起!那家店铺和那条街早已不在了,有谁像我这么满怀深情地记得它们吗?不过我想,我经常去的地方大多依然存在:再次走在那些人行道上,看看满是污垢的门口和半明半暗的窗户,我会产生出异样的感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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