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4)

屠场 作者:(美)厄普顿·辛克莱


 

她小鸟依人,他高大威猛;她把身体依偎在他的怀里,头枕在他的肩膀上,似乎在刻意躲避人们的视线。他则用胳膊紧紧地抱着她,那样子就像是要把她抱走;他们就这样跳着,似乎要跳个通宵,永远地跳下去,永远沉醉在这忘情的快乐中。看见两个人这个样子,你可能会忍俊不禁,不过你要是知道他俩的经历,你可能无论如何也笑不起来了。要知道,今年已经是雅德维佳和米古拉斯订婚的第五个年头了,她已经急得快发疯了。他们本该一开始就结婚的,可是米古拉斯有一个整天喝得醉醺醺的父亲,而他又是他们那个大家庭里除了父亲之外唯一的男人。即便这样,他们本来也许还扛得住(米古拉斯是个技术工),可偏偏又出了事儿,几次不幸的事故几乎毁了他们全部的希望。他是个剔牛骨的工人,这可是个危险的工种,尤其是当你挣计件工资,而且要努力挣钱娶老婆的时候。你的手滑,刀也滑,你正撒欢似的忙碌着,这时突然有人叫你一声,或者你的刀砍到了骨头上。于是你的手滑到了刀刃上,划出一道可怕的口子。本来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偏偏又发生了严重的伤口感染。伤口可能会愈合,但后果很难预料。在过去的三个月里,由于患败血症让米古拉斯已经在家躺了两次,一次三个月,另一次则长达七个月。后一次病倒使他丢了饭碗,因此病好后他不得不每天从六点钟开始就跑到罐头厂门口去排队找工作,大冷的冬天,地上一尺厚的积雪,天空也是雪花纷飞,这样一等就是六个月。那些有学问的人也许会拿出一些统计数字说,剔骨工一小时能挣四十美分,可是他们什么时候仔细看过剔骨工那双可怕的手。 

塔莫休斯和他的同伴偶尔停下来休息一会儿,他们当然会累的,跳舞的人则跟着原地停住,耐心地等待。他们似乎永远也不知道累,当然,即使累了也没地方可坐。乐师们只休息了片刻,领队的就重又站起身,尽管另两个人强烈抗议。这次,音乐转换了风格,是一支立陶宛舞曲。那些更愿意跳两步舞的人继续跳两步,而大多数人则开始跳一种复杂的舞步,与其说是在跳舞还不如说是在花样滑冰。舞曲的高潮是一段狂热的极快板,你会看到一对对舞伴抓紧对方的双手开始跟着音乐疯狂地旋转。这场面甚为壮观,具有不可抵挡的吸引力,人们纷纷被卷进来,于是整个大厅变成了一个彩裙飞舞、令人头晕目眩的大旋涡。不过,此时最能够吸引眼球的还是塔莫休斯·库斯列卡。他那把破旧的小提琴发出声嘶力竭的尖叫声,仿佛在愤怒地抗议,塔莫休斯却全然不顾。他的头上早已大汗淋漓,身体拼命似的向前俯冲,就像一名赛道上的摩托车手,做着最后一圈的冲刺。他的身体剧烈地摇晃着,宛如一部开足马力的蒸汽机,那急风暴雨般的音符令人窒息,他那弯曲的胳膊飞舞着,看上去就像一团蓝色的、舞动着的雾。最后,他做出一个雄浑有力的冲刺动作,然后挥了挥手臂,筋疲力尽、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人们高呼一声,然后东倒西歪地跑到墙边把自己支撑住。 

这时,大家纷纷去找啤酒喝,当然也包括乐师,并趁机好好喘息一下,准备迎接今晚最重大的答谢仪式。这个仪式一旦开始,就要持续三四个小时,这期间人们不间断地跳着舞。客人们围成一大圈,相互手拉着手,待音乐一起,便开始转圈。新娘站在场地中央,男人们挨个上前邀新娘跳舞。每个人跳上几分钟——想跳多长时间就跳多长时间。伴随着人们的欢笑声、哼唱声,整个过程充满快乐。跳完之后,当你转身后退的时候,你会发现正面对着伊莎贝塔大娘,她手里还捧着一顶帽子。你要往帽子里放些钱,一块或者五块,这取决于你的经济实力,也要看你受到款待的程度。客人们要以出钱的方式来答谢主人的款待;如果你是个体面的客人,就应该出手大方一点儿,因为你明白新郎新娘以后还要过日子。

这次婚礼的费用一想起来就令人胆战心惊,肯定会超过二百元,甚至会达到三百元。要知道,三百元可比这个屋子里很多人一年的收入还要多。哪怕是那些身强力壮的男人,每天早出晚归,在冰冷的地下室里,踩着没过脚面的积水,一年工作六七个月,早晨看到日出,晚上看不到日落,一周工作七天,一年也挣不到三百块钱。还有那些只有十来岁的孩子,几乎还看不到工作台的台面,是父母瞒报了年龄才给他们找到工作的,他们一年的工资还不到三百块钱的一半,甚至只有三分之一。然而,有一天你竟然会花掉这么多钱来操办一场婚宴!就一天!(很显然,无论是一次性地花在自己婚礼上的钱,还是慢慢地花在所有亲朋婚礼上的钱,都需要这个数)

这样做很不明智,很悲哀——可是,啊!这样做又是那样的美好!对于生活中的种种欲望和追求,这些穷人都可以忍受和放弃;只有这一点他们是要坚守到底的,至死不渝——他们决不能放弃这种婚俗!放弃不仅意味着失败,而且意味着承认失败——而人正是由于不认输才使得世界不断进步。这种婚俗从遥远的年代一直传承到今天;它承载着人们一种至高无上的追求——囚居洞穴,满眼漆黑,企盼着有朝一日能够挣脱锁链,展翅高飞,拥抱太阳;企盼着一生之中终有一天能够证明这样一个真理:生活中的种种愁苦和烦恼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那只是滔滔江河中一个小小的水泡,魔术师手中随意抛掷的一个金球,一杯可以一饮而尽的名贵红酒。这样,你便可以感悟到自己原是世界上万事万物的主宰,你便能够安于劳苦,生活在对美好往事的回忆中。

人们转啊转啊——转晕了就换个方向。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夜幕渐渐笼罩开来,房间里两盏冒着油烟的油灯发出幽暗的光。乐师们已经使出了浑身的解数,现在他们一直在拉着同一首曲子,曲声变得越来越单调、呆板、倦怠。这首曲子只有二十个小节,每次拉到结尾就从头再来。每隔十几分钟,乐师就无力再重复了,只好筋疲力尽地仰靠在椅子上休息一会儿。每到这时就会发生痛苦而可怕的一幕,搅得门后睡觉的警察不安地翻动着他肥胖的身体。

这还得提到玛丽娅·波琴兹卡。她是一个对音乐永不知厌倦的人,那种拼命地拽住缪斯的裙子、死活不肯让其离开的人。一整天,她都处于一种极度的兴奋之中;而此时,这种美好的欢乐正要远去——她怎能舍得。她在灵魂深处用浮士德的话呼唤着:“别离开,你太美了!”不管是狂饮啤酒还是大呼小叫,不管是听音乐还是跳舞,这一切都是为了能留住这美好的时光。她要去追赶,可是刚一动身,她的马车就差点儿被那三个愚蠢的该死的乐师给撞离了车道。每当这时,玛丽娅就会咆哮着冲向他们,在他们面前挥拳、跺脚,气得脸色发青,语无伦次。而塔莫休斯会试图争辩,为他们那人肉之躯求饶;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约伯斯坚持说不能再跳了;伊莎贝塔大娘也来替他们求情,这都没用。“走开!”玛丽娅喊叫着,“你们等着瞧吧!滚开!给你们钱,让你们来干什么?狗娘养的!”看这架势,吓丢了魂儿的乐师赶紧又演奏起来,而玛丽娅这才善罢甘休,回到远处,该干啥干啥去了。

现在,只有玛丽娅一个人在支撑着婚宴的喜庆场面。由于兴奋,奥娜也还算精神,而其他的男男女女全都筋疲力尽了——只有玛丽娅的灵魂没有被征服。她在催促着跳舞的人们——原来的圆圈现在变成了梨的形状,玛丽娅就站在梨把的位置,左推右拉。她喊着、跳着、唱着,俨然一座岩浆迸发的火山。偶有进出的人们会把门敞开,深夜的寒气就会顺着门进来,冻得人们发抖。玛丽娅经过时就会飞起一腿,去踹门把手,门就会“咣”的一声关上。有一次,这个动作造成一个不幸的受害者,那就是塞巴斯蒂约纳斯·赛德维拉斯。小塞巴斯蒂约纳斯才三岁,当时正在屋子里一边到处乱跑一边扬起脖子嘴对嘴地喝着一瓶粉色的、冰凉的汽水。心无旁骛的小孩子在进门的时候被玛丽娅踢关上的门甩了个满面,孩子的号叫声使跳舞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一天嚷嚷着要杀死一百个人的玛丽娅其实看见一只受伤的苍蝇都会掉泪。此时,她赶紧抱起塞巴斯蒂约纳斯,在孩子的脸上亲个不停,可能差点把他给憋死。乐队趁机好好休息了一会儿,也吃了不少东西。玛丽娅正在跟她的受害者修好,她把孩子抱到吧台上,站在他旁边,把一大瓶冒着泡沫的啤酒递到他的嘴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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