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栏看得差不多了,于是一伙人来到街上,朝着位于屠场区中心地带的一大片建筑走去。这些砖楼的楼面挂满了一层层的烟尘,上面粉刷着各色广告。见此情景,游客们无不感慨——没想到这里就是自己生活中诸多烦恼的策源地;没想到那些产品就是在这里被生产出来的,而自己竟然被那些胡诌八扯、花里胡哨的宣传给蒙蔽了:旅游景点大杀风景的海报、报纸杂志上令人眼花缭乱的广告、让人过目不忘的可笑的打油诗、大街上无处不在的招贴画。原来就是在这里生产出了“布朗牌”特制火腿和培根、“布朗牌”精牛肉、“布朗牌”精肉香肠!原来,“达拉谟牌”纯板油、“达拉谟牌”早餐培根、“达拉谟牌”牛肉罐头、罐装火腿、碎鸡、“无敌肥”的总部就在这里!
进入达拉谟的一个厂房,他们发现已有大批的参观者在此等候了。过了一会儿,来了一位向导,于是大家开始在他的带领下四处走动。鼓励陌生人参观加工车间是这里的一大特色,因为他们知道这是为自己做广告的大好时机。不过,私下里约伯斯先生不怀好意地嘀咕着,他们是不会让客人们看到那些不该看到的地方的。他们登上一段长长的室外楼梯,来到这栋有五六层高的厂房的顶层。眼前出现了那条栈桥,还有那条猪河,那些猪正在吃力地、缓慢地往上爬。有一块缓台,让猪在此休息一会儿,凉快一下,然后经由另一条通道来到一个房间,由此踏上不归路。
这是一个狭长的房间,一条走廊把游客隔开。门口处有一个巨大的铁轮,周长大约二十英尺,边缘拴着若干铁环。铁轮两侧各有一块儿窄窄的空间,从栈桥上过来的猪到这里就结束了旅途,两位彪悍的黑人各站一边,光着膀子。此刻他们正在休息,因为轮子已经停了下来,有人正在清扫。过了一两分钟,轮子又开始慢慢转了起来,只见两个大汉腾地跃起。他们抓住最近的一头猪,用手中的锁链拴住猪的一条腿,再把锁链的另一端拴在轮子的一个铁环上。就这样,随着轮子的转动,猪猛地被吊离地面,悬在空中。
与此同时,一声可怕的尖叫冲击着你的耳膜;游客们被吓了一跳,女人们更是被吓得脸色苍白,身体往后退缩。这时,又一声更大、更凄惨的尖叫袭来——一旦开始了下一段旅途,那猪就再也回不来了。升到轮子的顶端,猪就被卸到一部滑梯上,顺着滑梯向下面滚去。紧接着下一头猪又被吊上去,然后再下一头,就这样,最后空中悬了两排猪,每头猪都吊着一条腿,而其它的腿则在空中胡乱踢踹着——同时嚎叫着。整个房间都充斥着猪的嘶鸣声,震耳欲聋。你不禁怀疑起来,这房间能否承受住这么大声浪的冲击——墙壁会不会坍塌?天花板会不会崩裂?这叫声时高时低,时而似无助的呻吟,时而似悲愤的反抗。这声音偶尔也会有短暂的停歇,不过旋即重又爆发,这一次更响,似乎已经到达了人的耳朵所能承受的极限。有些参观者实在看不下去了,男人们面面相觑,笑容勉强而紧张;女人们拳头紧攥,脸上血脉喷涌,眼里已噙满了泪花。
与此同时,地面上的人都在忙着自己手里的工作,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无论是猪的叫声还是人的眼泪他们都无动于衷。他们把猪一头头地吊起;他们动作敏捷地在猪的脖子上用刀一划,割开一个个的喉咙。至此,一个个叫声息灭、血液流光,然后又纷纷丢入一大桶滚烫的沸水中,开始了下一段行程。
这里的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的确令人印象深刻。这就是机械化生产猪肉,这就是利用应用数学生产猪肉。不过,看了那些猪后,即使是最纯粹的实用主义者也会动恻隐之心。它们是那样的无辜;它们毫无戒心;它们的反抗令人动容——它们完全有反抗的权利!它们做了什么错事,非要落得这样的下场!更感屈辱的是,它们也被剥夺了做猪的最后一点儿尊严——它们就这样被无情地吊上去,何其冷酷,没有一点儿哪怕是虚伪的歉意,没有一滴表示哀悼的眼泪。是的,有时游客会看得落泪。不过,不管是否有游客在场,这台庞大的屠杀机器决不会停止运转。如同一场发生在地牢里的恐怖谋杀,外面的世界悄无声息,没有人看得见、听得着,更不会存留在人们的记忆中。
你在这儿驻足观看,震惊之余不免浮想联翩,这声音象征着什么?这场面有怎样的影射?你听到整个世界猪的叫喊声了吗?我们是否可以相信,无论在世间还是在天上都不会有猪的天堂?它们所经历的苦难无以补偿?每头猪都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无论是白色的、黑色的、棕色的还是带斑点的;无论是年老的还是年幼的;无论是瘦长的还是肥胖的;无论是漂亮的还是丑陋的。每一头猪都有着各自的个性、意志、梦想和心愿;也都有着自信、自尊和体面。它满怀信任和信心地生活着,可是,突然有一天乌云密布,可怕的厄运降临到了它的头上。厄运扑向它,抓住它的一条腿。它拼命地反抗着、喊叫着,可是徒劳,厄运无情地、残忍地宰割着它,全然不顾它的感受和心愿,以为它根本就没有七情六欲。厄运割断它的喉咙,看着它咽下最后一口气。去哪里寻找它们的保护神,让它们存在的价值得到尊重?谁来伸出双臂去拥抱它们,给它们以心灵的慰藉,让它们的辛劳得到奖赏,让它们看到牺牲的意义?也许这些想法在尤吉斯朴素的头脑里一闪而过,因为当他转身准备跟其他人一起离开的时候嘴里嘟囔了一句:“天啊,幸亏我不是一头猪!”
机器把猪从桶里捞出来,然后把它输送到下边的楼面,其间经过另一台神奇的机器,上边装有大小不等、形状各异的刮刀,适应猪身体的各个部位,等它从这台机器上下来的时候,身上的毛已经被剃得精光。之后,猪重又被一台机器吊起,然后被送上另一条滑道,滑道两侧各有一排人,站在被垫高的平台上,猪在他们的面前一一经过,每个人都重复着自己固定的一道工序。一个人刮猪腿的外侧,另一个人刮同一条腿的内侧;一个人一刀割开猪的喉咙,另一个人两刀切下猪的脑袋,动作干净利落,决不拖泥带水。猪头落在地上,顺着一个洞滑下去。有人给猪开膛;有人给猪破肚;有人剔骨;有人摘肠——杂碎也顺着地面上的一个洞掉落下去。有人在刮猪身的两侧,有人在刮猪的后背,也有人在清洗、整理死猪的内膛。整个房间一眼望去,猪被吊成一排,有一百码长,晃晃悠悠,缓缓移动。旁边,每隔一码远站着一个人,忙碌地工作者,像是催死鬼。整个流程完毕,猪身上的每一个地方都经过了若干道工序。最后,猪肉被输送进冷库,在这里存放二十四小时。这里简直就是冷冻猪肉大迷宫,陌生人进去参观准会迷路。
当然,猪肉被送进冷库前还要经过政府官员的检疫。这人就站在冷库的门口,用手摸一摸猪脖子上的腺体,看看猪是否患有结核病。这位政府官员看上去并不像是一个能被工作累死的人,很显然他并不担心自己漏检几头猪。如果你是个爱搭话的人,他会很乐意跟你聊上几句,他会跟你大谈患结核病猪身上尸毒的致命危害。人家堂堂政府官员竟然肯屈尊跟你交谈,这是多大的荣幸啊!十几头猪从他身边经过,漏掉检疫,你又何必大惊小怪呢!他穿着蓝色的制服,上边钉着黄铜纽扣。有他在,现场气氛顿感庄严,而他也确实把官方的印章扣在了达拉谟的每一件出厂产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