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曼谷,我们又乘车前往风景名胜芭堤雅(PATTAYA)旅游。芭堤雅原是个荒凉海滩,距曼谷数小时车程,由于二战后美军在这里建起庞大军事基地,泰国人纷纷到这里赚钱,为财大气粗的美国大兵提供服务,后来芭堤雅就变成一座闻名遐迩的旅游胜地。
烈日炎炎,骄阳似火,道路两旁的草木都垂头丧气。“奔驰”大巴内开着空调,立体音响播放着流行音乐,对于连日辛劳的旅客来说,旅途总是显得格外枯燥和漫长。导游卢先生实在是个负责任的人,他有三十几岁年纪,积累了十几年导游工作经验。我认为导游工作就是不停地找话说,以避免旅客迷失在倦怠和瞌睡的混浊河流中。当时车厢内弥散着一种懈惰、困倦、自行其是和昏昏欲睡的懒散气氛,有人居然很响亮地打起鼾声,我看见卢先生脸上的表情有如悲壮的乐队指挥,在整支乐队将要失控之际仍然坚守岗位。他就是在这样一种散漫和无政府的状态下偶然提到金三角的。
卢先生说,金三角已经部分开放,总部在美斯乐的人数众多的九十三师(泰国人对前国民党残军的统称)已经交枪,大毒枭坤沙也向政府投降,而他本人曾于年前亲往金三角参观,云云。
其实卢先生的絮叨也就持续了几分钟。在汽车的低沉轰鸣和旅客毫无反应的疲惫瞌睡的流水中,这些被动词连缀的名词和句子像一阵逶迤的轻风,从快要凝固的池塘表面悄悄掠过,很快就被抛到车轮下面去了。我身边的诸多旅伴,他们清醒的时候个个目光如炬,头脑灵活思维敏捷,对世事人生洞悉入微,但是此刻亚热带的酷热气候和马拉松般的长途旅行已经使得他们个个身心倦怠麻木不仁,没有人重视卢先生的热情演讲,或者说人们习惯了导游的职业废话而无动于衷。
当时我也昏昏欲睡,正舒展开四肢,把腿尽量放舒服,头靠在头枕上,然后让疲倦和睡眠的柔软触角像章鱼一样从四面八方捉住我。不能想象,如果当时我睡着了或者错过与导游对话,我会不会同后来这段惊心动魄的人生经历,一个千载难逢的历史机遇擦肩而过?
卢先生提到“金三角”这个名词之后大约几秒钟,我蓦然一惊,又好比一个炸雷,把即将合拢的瞌睡大网炸开一个洞,我迷迷糊糊的大脑随即清醒过来。突然一声尖厉的汽车急刹,我的身体从座位上重重地弹起,像排球运动员一次鱼跃救球,然后又跌回原处。当汽车恢复行驶,我却感受到被一种突如其来的震撼包围;血管贲张,心律加速,头重脚轻,大脑缺氧,我紧紧抓住扶手,咬住嘴唇才没有失态地叫出声来。
这当然不是来自身体,而是精神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重创,我一时竟然难以分辨这股强力来自何方,历史还是现实,时间还是空间?我心跳如鼓,大脑里响起了咚咚的回应。无论从哪方面讲,那个令人生畏的魔鬼金三角均与我的平静生活无关,它遥远得如同月球,公元一九九八年的一天,我竟然被那个简单的单词轻易地击中了,我的世界开始崩溃,我受到的震撼如此之大,也许只有一件事物可以比拟,那就是彗星撞击地球。
一刹那喧嚣退远,四周安静下来。我周身发热,呼吸急促,像喝醉酒一样不能控制自己。我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向导游卢先生走去,我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从自己喉咙里钻出来:“喂,金三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