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中年人,看不出具体年龄,但是我能看出他不是汉人,而像所有当地土著一样,脸很黑,皮肤粗糙,眉骨突出,嘴唇肥厚,具有掸族人或者马来人种的一切面部特征。令我惊奇的是,他竟然说一口流利的汉语,而且还是普通话!大约是为了表示没有恶意,他收起枪,口气淡淡地说:“你别怕,我到过中国,在大陆念过书。”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挣扎着坐直身体说:“你为什么跟踪我?”
他在我面前盘腿坐下来,这是一片林中空地,四周树木挡住阳光,鸟鸣婉转,格外隐蔽幽静。他绷紧脸说:“你为什么到处打听钱运周?你跟他什么关系?谁派你来的?”
这句话使我长长松了一口气,心里变得踏实下来。既然不是抢劫犯,不关心我的钱包和谋财害命,这就足以使我恢复信心。我试探地说:“我是大陆作家,我的名字叫邓贤,专程从大陆来采访,计划写一本关于金三角的书。你知道钱运周的下落吗?或者你认识他的家属?我希望采访他们。”
说实话,我不怕别人盘问,也不怕别人对我感兴趣,我怕的是人人对我摇头,吃闭门羹。我愁的就是没有人跟我谈钱运周。我听见他说:“你别自找麻烦,你这样到处打听对你没有好处。”
我说:“为什么?他不是金三角的四朝元老吗?”
那人脸上还是没有表情,他说:“是啊,但在金三角,他是个不受欢迎的人,是败类,是钉在十字架上的……牺牲品。”
我从他的话中隐隐听出那么一点意思,立刻来了精神。我想他是知道钱运周下落的,否则为什么关心我对钱运周的追踪采访?我还猜想,要不然就是钱运周根本没有死,只是因为某个不为人知的原因隐藏起来,也许就住在附近什么地方。在金三角,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不会发生呢?我立刻为自己的念头激动起来,我急促地说:“你是他什么人?请相信,我将本着一个作家的良心和道德,将历史还原本来面目。我希望见他本人一面,你能带我去见他吗?”
那人轻轻叹口气说:“你来晚了,我想他应该死去将近二十年,或者称失踪也可以。”
我不相信,穷追不舍地说:“你的根据是什么?听说他太太还健在,她不知道他的下落吗?”
他摇摇头说:“他太太的确还在人世,但是灵魂已经跟着丈夫去了天国。”
我大吃一惊,瞪着眼睛问他:“请问你是谁?大名尊姓?你同钱……家是什么关系?”
他从腰间取下一只椭圆形水壶,我一眼就认出那是二战时期的美军水壶,因为我父亲也有一个。他仰头喝了一口,然后揩揩壶嘴,礼貌地递给我。从这个细节我看出他是个有教养的文明人。我正感到喉咙渴得快要冒烟,就接过来不客气地吞下一口,不料竟呛得大咳,险些没咳出血来。原来水壶里装的全是酒。
他抬头望着我,下决心地说:“你想知道我是什么人吗?……好吧,可以这样告诉你,我有三个名字,泰国名字叫披汶·差素里,缅甸名字叫刀瑞安,中国名字是父亲取的,叫钱大宇。”
我眼睛一亮,血往头上涌。我说:“你就是……”
他回答:“是的,我是钱运周的儿子。”
那一刻,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感动上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不后悔,真的不后悔,哪怕为这一刻的得到去死一百次!我快乐地喊道:“钱大宇,钱先生,你知道我为了寻找你们,跑了多少路,吃了多少苦头啊!”
钱大宇平静地说:“我有幸拜读过你的《大国之魂》,谢谢你,因为我父亲也参加过松山大血战。”
可以想见,我的惊讶和快乐别提有多大了!我的铺垫到底见成效了。往后的交谈变得轻松自然,他问:“我还有个问题,你与台湾蒋家,有些特殊关系是真的吗?”
我的姑婆石静宜女士成为蒋家儿媳妇一事,我在书中有所提及。我认真回答:“是真的。”
他友好地伸出手来说:“从你打听钱运周起,我就开始注意你的行踪。但愿我没有看错人……做个朋友吧。”
两个男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就这样我们认识了,并且成为莫逆之交。应该说我们天生有缘分,钱大宇竟然与我同庚,我们都是一九五三年六月生,他比我小几天,认个老弟,我就以老哥自居。后来我才知道,因为他母亲是掸邦大土司的女儿,所以他有一半掸族血统,许多人不知道他们是钱家后代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再后来我终于在他家里见到神秘人物钱运周的遗孀,这位从前的土司小姐已经白发苍苍形容枯槁,坐在竹楼前悄没声息地晒太阳。钱大宇悄声耳语说,他母亲疯了许多年,对一切冷热温饱失去知觉,只在某个特定时间,老人会突然清醒过来。这天下午我亲眼所见,门扉吱溜响了一下,老人动了动,深陷的眼睛顿时有了生气,她开口说话了。我清楚地听见她说:
“儿……你父亲……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