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卢布对我爸爸微薄的收入来说,是一笔不小的进账。但是陌生人走后,家里人对此事闭口不谈。他对自己的尸衣该怎么缝,尸体该怎么洗涤,说得那么精确详细。他还在基西亚街买了一块墓地,订购了墓石。他详详细细地描述抬棺人怎么抬,他的头、手、脚以及板子怎么放。这可太过分了。同时,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人好像从这令人毛骨悚然的细节描述中获得了一种反常的快感。他确实津津有味地吃着我买回的蛋糕。一块面包屑掉进他的胡子里,他仔细把它拖出来扔进嘴里。他还警告我说,煮沸的牛奶上面定会有一层皮。
不久,我有机会去了斯维托克锐斯卡大街。也许我就是想去看看那人。他站在店里,里面全是书。大学生、高中生,男孩、女孩们聚集在书架前搜寻、浏览着,那人正用波兰话和人辩论着。他脸上洋溢着做生意的快乐,一个有财力的男子的快乐。柜台后面站着个胖乎乎的女人,戴着已婚妇女的假发,旁边还有个姑娘——大概是他们的女儿。我站在窗边,往里张望。架上不仅有古书,也有不少古董:一个露着肚皮的陶瓷小雕像,一个帕里斯半身石膏雕像,还有各种蜡烛台(不是犹太人用的那种烛台),还有各种铜制的小玩意儿。店里的一切都显得稀奇古怪,带点儿邪味儿。可是,店主人却是个沉浸在《托拉》和来世中的犹太人。
过了好久,那人又突然出现在我们家。他漆黑的胡须里添了少许灰白。不过,他看上去还像上次那样粗壮结实,精神饱满。时值隆冬季节,他穿一件昂贵的皮衣,高筒套鞋里衬着柔软的布料。他拿一把带银把的雨伞。解释说,这次来是想修改遗嘱。
“你身体还好吧?”
“有什么好不好的,”他答道,“愿您健康,不遭厄运,我已是个病入膏肓的人了。”
“全能者会让你痊愈的。”
“当然,他——赞美上帝——可以行奇迹。可一旦大限将至,我也不能多活。一个没了肺的人能活多久呢?”
爸爸的脸变白了。告诉他,上帝为哈尼纳·本·多撒哈尼纳·本·多撒是活动于公元一世纪的著名犹太学者。拉比的妻子所行的奇迹。某个星期五,她没给灯添油,却加的是醋。但拉比汉尼纳说,“那叫油燃烧的人,也能令醋燃烧”。那个安息日,那灯还同过去的安息日一样点燃了。人的肺叶也是一样,如果造物主想让一个人活,他就会活下去。
对爸爸的安慰,那人并不领情。他咳嗽着,朝手帕里吐了口痰,用一句《革马拉》上的话回敬说:“奇迹不会天天发生。”
“我们的一位圣哲说过,就是正常的自然进程也是奇妙的。”
“当然,当然。可是,没有了肺,人就不能呼吸,而一旦不能呼吸……毕竟,躯体不过是躯体啊……”
遗嘱的变动很彻底。这段时间里,他研究了数不清的遗嘱,因此,他要加上各种新的念头。他要求用特别的方式往眼睛上盖碎瓷片。放在死者手中的桃金娘枝也要与众不同。尸体用蛋黄净身。且勺子得用他在远处某个镇上买的一把银勺,那是古时候一个殡葬团体用过的。
从我爸爸脸上看得出他很不喜欢这个人对这些伤感时期的过分关注。他抬了抬眉毛,像是说: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可是,这位来世的候选人却在我家一连说了几个小时。他写了一张详细的指示清单。不时要求抹去这条,换上那条。这期间,他不停地抽烟,吸鼻烟,打喷嚏。一会儿,他又饿了,差我下去给他买牛奶、蛋糕。
从那天起,那人每年都来。有时是一年两次,他的胡须渐渐变白了。脸依旧红红的、胖胖的。他圆溜溜的黑眼珠闪着生活的快乐和成功商人的满足之光。他不断地改遗嘱。每次增加一段文字。我爸爸本是个不会幽默的人,连他也开始取笑这个人,居然始终坚信自己是个一只脚伸进坟墓里的人。而这些年来,许多看上去十分健康的人却相继去了另一个世界。斯维托克锐斯卡大街的书商还在改他的遗嘱。每次他出现在我们家门口,爸爸难得地挤出一丝笑容来。甚至我这个曾经对他以及他那毛骨悚然的话语怕得要死的人,也对他见惯不惊了。这是个和死亡做游戏的人,就像孩子们在街上做游戏那样。他改写遗嘱的三个卢布成了我们家的固定收入。
他的胡须渐渐变得跟牛奶一样白了。那曾经漆黑发亮的胡须,如今闪着银光。我还是抓紧时间把故事说完吧。战争爆发了。德国入侵华沙。可就是在战争、饥馑和暴乱中,这书商也念念不忘他的遗嘱。他现在付马克而不是卢布作修改遗嘱的费用。遗嘱本身已经变成了厚厚的一本册子了。我妈妈用粗线把纸张缝了起来。
一九一七年,我妈妈带着我们几个孩子离开华沙。离开前不久,我经过斯维托克锐斯卡大街。只见书商仍在柜台后忙碌,学生们在书架间搜寻。店里还有些德国军官。
我想,这人最后也死了。那时,他一定很老了。我怀疑他的遗嘱有没有执行,那得要一个连的殡葬人员花几天的时间研究并记住他的要求,极有可能根本就没人认真阅读或考虑过他的遗嘱。不过,他活着的时候,这份文件倒给了他莫大的快乐。